不過,在如此炙熱的日子中尋找絲縷的陰涼終究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沉裳和阿帽也不能避免。和親密之人一同漫遊于維摩莊附近的森林,更是夏日的一種享受。不知不覺中他就已經習慣了沉裳常伴身邊,就像幾百年前他們在小屋中從陌生到熟悉。
因此,受到感召而再度為過往啟程之前,阿帽可以任由自己消磨這段閑散的時光。
沉裳從下午兩三點一直磨磨蹭蹭直到霞光初現才艱難完工。那點婆娑樹影早已經不見了,奪走阿帽不安定之心神的,從影中的稀疏光點,到沉裳,再到從西邊漫溢出的彩霞。他是說,在草之國,這個夏天進入他眼簾的僅有的幾種豔麗色彩,也就明黃、薄荷藍和橙紅了。
雖然說是表現出冷淡和嫌棄的模樣,實際上阿帽并不排斥陪着沉裳,并借此消磨時間。黃金的日子在百年前是何其難得,如今卻因得了神明的恩惠,他以往奢望的東西搖身一變,成為了如夢似幻的日常。
據說人們發明了“苦夏”,以此形容漫長而難熬的夏日。這個詞語嘗起來是苦澀的味道,不太灼熱反而清涼,是雨林的味道、薄荷的味道、夢的味道。對于阿帽來說,亦是沉裳低頭寫作時,長長的高馬尾垂落,被他悄然卷一縷握在手心的、不知用何來形容心中滋味的青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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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怎麼躲過大衆的視線,憑借着出色的成績和一張好臉,也總是會在教令院的學生之間引發一些流言蜚語的。沉裳整日要麼忙于學業、要麼和自己在須彌的好友們一起到處亂玩,自然不會關注這些。倒不是說阿帽會關注,隻是他有時會隔着一層圖書架聽到學妹或是學姐的竊竊私語罷了。
人偶的聽力太好也是一種苦惱。阿帽偶爾會在其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和沉裳并列在一起,大概是有學生在揣測着什麼無聊的情情愛愛之類吧。
關于這件事,他最在意的是那一段回憶——他坐在圖書館一角,在沉裳的論文草稿上圈畫塗改,沉裳坐在他身邊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造物的缺陷。那時,有好奇的前輩抓住機會,來問他們的關系。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啊……“隻是住得近的同學”、“關系比較好”之類的。并非他刻意要掩人耳目,而是被苦夏擾亂了心神,在其他人面前就算了,在沉裳面前竟也變得不坦率起來了。
沉裳立馬以一種“負心漢”的眼神望他,然後迅速阻止他再說出一些傷人心的話。
她對那位前輩說:“我們是家人!”
于是,沉裳的答案替代了他臨時捏造出來的答案,他極其自然地改口:“好吧,我們的确是家人。”
他在對自己之前的回答感到好笑的同時,又暗自慶幸自己這麼做了。
……畢竟,如此一來,便能确認她的心意了。
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那種情愛,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物。阿帽不認為追逐了他近百年的沉裳,是在荷爾蒙分泌過盛,人類低劣的歡愛或是繁衍本能的驅使之下接近他的。
與之完全相反,沉裳接近他、他走向沉裳,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那個目的是如此純粹、如此神聖。他絕不容許任何事物玷污它。
缺少了夢想中那顆心的殘損者,會像磁石的異極那樣彼此吸引。然後,就像嵌合起空白的拼圖一般,他和沉裳花費近百年的時光,在斷斷續續的記憶中拾起心的碎片,拼湊好一顆完整的、鮮活跳動着的心髒。
他在心裡暗自補充,使得他們的關系在腦海中變得明晰起來。
他們是旅伴,是朋友,是愛人,是曾在同一屋檐下躲雨之人,是光影。他們曾是敵人,但不可否認他們是構成彼此的一部分。
在他們下一段探究自我的旅程開始之前、還停留在智慧國度的日子裡,他們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