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殉職,【散兵】叛逃,【人魚】帶回同僚遺物的事情在愚人衆裡傳開了。
【人魚】原本是不在前往稻妻的計劃中的,她卻被【散兵】帶去了。于是,唯一從稻妻回到這裡的執行官剩她一人。
沉裳圍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少女】坐在她身邊。她半睜着眼,瞳孔因壁爐明亮的暖橙色光芒而縮成細細一條,虹膜被映染成明豔的橙紅色。而【少女】雙手相交放于腿上,輕哼着未名的歌謠。
“哥倫比娅……”沉裳輕輕喚了一聲,得到了對方停止的歌聲與頭上柔軟的觸感,“我好難受。”
她的語言一向直白,每次說到自己都像是徑直往心髒處挖。他人易懂,卻總是讓自己受傷。
她不知道羅莎琳為什麼平白無故為雷電将軍獻上生命,不知道人偶為什麼要再次離開。她甚至對此毫無察覺,一切似乎毫無預兆。
不,似乎是有預兆的。在羅莎琳提出了格外盛大的慶功宴時,如果她能知道這意味着此行格外兇險;在人偶上船前對于将去何方的緘口不言,如果她能知道這意味着他将再次不告而别……
她好像,再次失去了很多東西。過了幾千年,她仍然像是那個「怪胎」一樣,眼睜睜地看着重視之人的離去。人偶說的沒錯,她好像從來沒什麼長進。他們都在時間的洪流中前進,而她滞留在原地。于是他們抛下了她,她看着他們奔向黑色的未來。
哥倫比娅隻是輕柔地順着她散下來的發絲軌迹撫摸着,再次哼起歌謠,在靜默的冬夜裡格外令人困倦。
沉裳莫名想到了夜晚的海邊,在一切悲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她就是這麼聽着往昔之人的鲸歌、踏着閃光的浪花、面朝着淡色的月亮。
此刻的她面朝着冷藍色的月亮,蜷縮起身體,在壁爐旁邊悄然睡着了。
16
冬夜的愚戲是羅莎琳的葬禮。
沉裳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場面,執行官們各懷鬼胎,而她獨自一人為主角哀悼。
【少女】伏在冰棺上,哼起歌謠。
“……為了紀念我們的好同伴……足足半日的停工緬懷……”
略帶滄桑的嗓音,攜着大段大段的表面說辭而來,令沉裳不快。
“……血淚與哀嚎……比我這銀行家還要扭曲啊……”
逞了一時口舌之快的語言,完全偏離了主題而隻顧自身利益,令沉裳厭惡。
“……缺乏同理心,又隻會龜縮在至冬的富商政要來說,應該無法想象吧……”
煩躁、血液沸騰、刀劍在嗡鳴。
令沉裳瞳孔緊縮,不自覺地按上了腰間的日月切,上面的月瞳發散着幽藍的光。神經緊緊地束在一起,好像要崩裂了。
“你們這些争鬥者,都想在此地為羅莎琳陪葬嗎。”
不是問句,是不容置疑的陳述句。
沉裳按住了因為情緒不穩定而震動的日月切,她感到那沉寂已久的食欲再一次翻湧而上。這次并不是因為缺少食物,而是因為憤怒。她希望此刻能夠吃下些什麼——比如同僚們的屍體之類的。
自從加入了愚人衆,她似乎對于食欲的控制力變差了。為什麼呢?是因為她總是不夠強大嗎?
可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到打敗魔神了,為什麼她的舊友們要一個接一個地離去?
先前的争鬥者們寂靜了一瞬——毫無疑問,在羅莎琳的葬禮上,【人魚】在于情于理,都是最有發言權的一位,她的戰鬥力也足以讓大半執行官席位忌憚。
“喂喂,就連我都覺得,”【公子】因為這寂靜的場合而及時出聲,調解僵化的氣氛了,“這兒可不是适合「争鬥」的場合。”
沉裳深呼吸,閉上眼,重新冷靜下來,日月切不再有動靜。
她在愚戲結束之時,走到羅莎琳的棺墓邊,微微低頭,閉上了眼。皮耶羅念誦着既定的詞句。
“……所有崇高的犧牲,都将銘刻于堅冰之上,與國長存……”
——羅莎琳,這一刻你并非那個單純的等待着愛人的少女、并非高傲自大的【女士】。你是羅莎琳,隻是那個把我從雪地裡撿回來的羅莎琳。
你是羅莎琳,我不在乎你曾犯下的惡,我不在乎你的奢侈、你的高傲。你隻是那個成為我友人又以死亡抛棄我的羅莎琳。
沉裳那冰雪之軀中的黑色久違地再一次翻騰了起來,連帶着她的憤怒、她的遺憾、她的無奈。
她的不甘、她的執念。
她的理想。
沉裳啊,那個昔日的純粹而透明的遊魚。她在龍蜥的哼鳴聲中初次被抛到空中、丢到岸上;她在一聲聲「怪胎」中再次被丢棄。可是她并沒有在那一時代的塵世中染上灰色,即便她的往日已經遠去。身為師長的巫女早已死去,人人恐懼的傳說也銷聲匿迹。
可是,有什麼改變了她。她一次次地被抛上她并不奢求的藍天,丢到火焰灼灼的壁爐裡。記憶的長廊中,她可曾記得另一端的那個純真美好的「裳」?
她在失重的眩暈與高溫的炙烤中、在舊友的抛棄中、在無力中,内髒被染成了黑色。
沉裳也曾發誓,她要學會愛人類,成為人類。她要保護純白的人類幼崽和人偶。她要将自己的「舊世界」永遠銘記。但此刻她發現她全都沒有做到。
沉裳此刻發誓,她要以刀劍斬滅異議者,直到世間萬物皆顫抖恐懼地承認她為人;她要以偏執瘋狂捕捉二次逃逸者,使其永生永世鎖在自己身邊,無法再度離去;她要以仇恨燃盡與她為敵者,讓整個稻妻為她死去的「舊世界」陪葬。
沉裳啊,那個昔日的純粹而透明的遊魚,因為世界的惡意而成為了惡意的一部分。
冰藍色的神之眼和海藍色的邪眼一同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她睜開了眼,虹膜依舊是淡粉色。
她被黑色的浪潮席卷而下,漸漸沉淪,原本冰雪般的軀體中流淌着黑色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