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宥搖頭:“并不是為了糊弄你而取的名字,這便是我而今的名。”
他解釋道:“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
見阿碗還看着他,似乎是不信,元宥又道:“名字是一個人的指代,别人知道的哪個名字,若我不認可,那便不是我的名字,而我現在的名字,就算别人不認可,隻要我自己認定了,那這便是我的名字。”
阿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也對,我戶籍上的那個名字隻要我不認那就不是我的名字。”她一直跟人說她叫“阿碗”,所以她現在就真的隻叫“阿碗”了。
這樣一類比,阿碗便理解了元宥,隻是還有疑問:“為什麼要取這樣的名字呢?”她告訴别人她叫“阿碗”是因為她隻記得自己叫“阿碗”,元宥改名又是因為什麼?
“‘宥’是寬宥、赦免的意思,”元宥垂眸,“我想要通過這個名字來提醒自己。”
阿碗不懂什麼叫“寬宥”,但是她知道“赦免”是什麼意思,她看向元宥:“你犯了什麼罪需要赦免嗎?”
她回想了一下:“原來你先前說的是‘不恕’‘寬恕’是饒恕、恕罪的恕不是樹木的樹啊。”
“你想出家是想贖罪嗎?”阿碗倒吸一口氣,“你是做了什麼壞事嗎需要贖罪?”
元宥看了阿碗一眼,有些感慨:“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阿碗眯起眼睛:“我知道自己很多事都不懂——你也不是第一個這般嘲笑我的人。”
“不是嘲笑,隻是有些驚異而已,”元宥輕輕晃了晃頭,“你猜的沒錯,我的确是有罪的。”
阿碗看向他,元宥繼續道:“我生來便是有罪的。”
阿碗不贊同:“哪有小孩生來便是有罪的,小孩出生的時候什麼都不懂,能犯多大的罪過?”
“我有,”元宥強調了一遍,“你知道我為何排行第二上邊卻沒有兄長嗎?”
阿碗當然不知道——主要是跟她好像也沒什麼關系。
“我上邊原本是有一個兄長的,”元宥輕抿着唇,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失敗了,“但是因為我要出生、因為想讓我成為嫡長子,所以已經出生了的兄長死了。”
“後來,他們怕三弟回來會威脅到我的地位,派人去攔截,”元宥聲音沉靜,“結果害得永安墜河失蹤。”
“永安還未出生便離了京,我從未見過她,”元宥垂首,“我隻知道永安比明安晚兩月出生——但她本來應該是六月的生辰,卻偏偏生在了四月,要論起來,她之所以早産出生,跟我也脫不了幹系。”
“我還未出生,便害得兄長夭亡,後又害永安早産出生甚至害她下落不明,”元宥長歎,“如此這般,怎敢說‘無罪’?”
阿碗沉默了許久,喃喃道:“有罪的是那些做錯事的人,跟你一個沒出生、就算出生也不過幾歲的孩子有什麼關系?”
元宥幽幽一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阿碗想要開口,元宥搶先道:“縱然那些罪孽都不是我親自犯下的,但是他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既然我從中‘得利’,自然也該擔起其中的罪責。”
“你跟賀三姑娘真的像,”阿碗皺眉,“怎麼都愛往自己身上攬罪。”
她看了看元宥——她就說賀瑩是公主吧,偏偏沒人信她!
“你先前問我——是因為這裡有流民所以山上的和尚下來施粥還是因為上山的和尚會來施粥所以流民才會來到這裡——是在怪我不作為吧?”元宥神色無奈,“可是我能怎麼辦呢?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想要把我推向高處,根本不在乎腳底下踩着多少人的白骨——這其中甚至包括了我的骨肉至親,我沒辦法坐視不理,沒辦法泰然處之安然享受那些……所以我隻能退,否則的話,死的人會更多。”
阿碗問他:“所以你選擇了出家?”
頓了頓,阿碗又問:“有用嗎?”
元宥苦笑着搖頭:“似乎并沒有用。”
“本以為寺廟是個方外之地,結果原來也還是俗世之所,縱然是被喊作‘得道高僧’也依舊會屈從于權勢,連三千煩惱絲都無從斬斷,”元宥看向阿碗,神色哀恸,“他們也從未放棄過來勸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自己說不動我,便想着讓家中的小輩來勸說我,可是我每次看到我那些表兄弟表姊妹,便會想起我從未見過的兄長和幼妹,便會想起早早夭亡的兄長還有至今下落不明的永安——我怎麼可能出去呢?我根本出不去。”
阿碗隻問他:“你見過賀三姑娘嗎?”
元宥看向她,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提起賀瑩,但還是回答道:“我向來不見他們,不管是誰來都一樣的。”
“所以你從來沒見過賀三姑娘,難怪呢,”阿碗一副了然的模樣,“你應該見見近處的人,也就沒有那麼多的煩惱了。”阿碗有些恨鐵不成鋼——但凡他多跟賀瑩親近些,也不至于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賀瑩就是他那個丢失的妹妹。
“近處的人……”元宥喃喃念着這幾個字,順着阿碗的目光看向遠處的流民,“是啊,我一心沉湎于逃避,卻連近處的苦難都未曾察覺。”
他收回目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碗眼睛微張——所以他願意見賀瑩了?
“你不是他們派來的說客,你是替那些流民、那些死去的人過來質問我、譴責我的,”元宥這樣說着,面上卻并沒有悲憤氣惱的神色,他閉上眼睛,“但是你不知道,如果我出面的話,會給他們帶來更多無畏的希望……死的人隻會更多。”
他說完拒絕的話,睜開眼迎着阿碗帶着“期冀”的目光,沉默了一瞬,終究是有些不忍心:“我會找人處置這些事……去年的事不會再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