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屹點了點頭,繃緊的神經慢慢地放松下來,一下子就洩了力,整個人往下滑,單膝跪在地上。
那位警察随着他的動作下蹲,蹲到地上。兩雙眼睛忽然對視了眼。那張涉世未深的臉上瞬間寫滿了“震驚”兩個字,這位警察驚訝道:“怎麼是你?”
班屹倒是很平靜,拍了拍這位大不了自己幾歲的警官肩膀幾下,很輕地笑着問:“不都說一回生二回熟。很意外嗎?吳警官。”
*
班安傑被拘留十五天。
因為是未成年人,班屹隻被口頭教育,本來是要告知家長的,但他爸就在裡面,檔案上母親那欄上面登記的電話,打過去也是空号。
最後隻能告知學校。
等到出警局,已經淩晨一點多了,班屹用手遮住眼睛,肩膀就被人從背後拍了拍。
班屹沒回頭,甚至沒有動作,對面那人先出聲說:“何必暗自神傷,喝貝奇野菜嗎?”
班屹:“什麼?”
“你是外地人吧?”
“公安系統查不到我是哪裡人嗎?”
“這就有點無情了同學,”吳警官撓了撓後腦勺,納悶道:“我套近乎套得有這麼明顯嗎?”
班屹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算了,認識下。”這位年輕看着有些不谙世事的警官把買來的七七八八的零食飲料一股腦塞進班屹懷裡,然後他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吳狄,口天吳,狄仁傑的狄。”
班屹回握住他的手,“班屹,山乞屹。”
吳狄說:“我也是緻中畢業的,也是李邱碩老師教的數學,不過我是半路轉學進去的,勉強算是你半個學長。”
“我們那屆有個跟你情況很像的,是我……朋友,我這朋友啥都好,高二就已經被敲定了是清華北大的料,隻是在高二下學期,他誤會了些事情,捅了李邱碩老師一刀。”
“被法院判了7年,今年是第5年。”
“他又是孤兒,沒有親人,連能名正言順去監獄探望的人都沒有。”
“隻有我一個人在這外面等。”
吳狄說着仰起頭,眼神明亮,嘴角挂起淺淺的笑意,眼角卻在路燈光下反着光。
“對不起,我有些觸景傷情了……我隻是太久沒見到他了。”
吳狄的錢包夾層裡躺着的那張舊照片,塑封膜已經磨得發白,邊角微微翹起。照片裡的人笑得模糊,像是被思念太多,褪了顔色。
“所以你還年輕,未來還有着千萬種可能,别因為意氣用事,一時沖動斷送了青春。”
“也許你可能不會後悔、不會遺憾,但也許會有人替你後悔、替你遺憾。”
班屹喝幹淨瓶子裡的飲料,笑了笑,“鬼嗎?”
“說不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吳狄話音剛落,身後就來了個人喊他出去,可能又是有什麼任務,來不及和班屹告别,匆匆地上了警車。
“遠在天邊?”班屹低頭把瓶子扔進垃圾桶,擡手揉了揉眼睛,下手有點重,再睜開視線都有些模糊,他擡起頭。
“近在眼前……”
視線慢慢地恢複清晰。
少年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不遠處就在眼前,江銜遠他穿着簡單幹淨的白色衛衣,出衆的氣質讓他在路人堆裡鶴立雞群,衛衣上面的印語卻讓他落了俗。
——J'ai été exclu par lui.
他手裡抱着兩大瓶雪碧,站在警車旁邊,紅藍光在他頭頂上來回掃蕩,光照出來很多東西,額頭上的小痣,喉結以及……手背上一道不起眼的傷。
人總是後知後覺,那些下意識的關心,往往藏着最真實的在意,身體比嘴巴先懂得愛。
有時候人會下意識關心在意的東西。隻是因為是下意識的舉動,而忽略了“在意”這個詞。
兩人面面相觑,誰也沒開口喊對方的名字,一直看得眼睛發癢,發酸,班屹終于才眨了下眼睛,轉身進了便利店。
班屹也不知道自己發得哪門子的風,從貨架上摸到那四個角的時候,他想都沒想拿起,放到了收銀台上。
收銀台前站着的店員是個男生,看着跟他們歲數差不多。班屹到他面前時,男生剛從恐怖片裡擡起眼。
一擡頭就給她吓了跳,這人臉上身上全部是七七八八的淤青和傷,看樣子還是新添的。
真遺憾,店員想。
要是個好好讀書的優等生,這張臉怎麼說也能當副王牌出出去,可惜這剛打完群架似的,一看就是不着道。
法治社會。
不會是來砸店,搶劫的吧?!
想到這裡店員呼吸一滞,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古人誠不欺我,真跟要跳出來一樣!
“麻……”對面啧了聲,“……藥。”
“我們合法經營,不賣麻藥。”店員雙手抱頭,嗓子喊得都破音了,“我上有老下有隻貓,這輩子都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求求大哥放我一條狗命!”
“?”
貨品哒的一聲被放到收銀台上,班屹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掃二維碼的動作一頓,“結賬。”
“??”
店員遲疑地擡起腦袋,“不是打劫啊?”
“不是。”班屹說。
店員拿起創可貼,有收銀機刷了下,“不好意思啊帥哥,我這人膽子小,剛剛正好又看你臉上身上都挺嚴重的,以為你是什麼剛從公安局裡跑出來的危險分子。”
“不過你全身上下這麼多傷,隻用創可貼真的可以嗎?對面有家診所,大夫挺靠譜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謝謝,”班屹輸好密碼,付款成功後,熄下來的屏幕直接倒映出他整張臉,都是黑色調,深淺卻不一。
“你好,有口罩嗎?”
店員點了點頭,彎腰從抽屜拿了個遞給他。
“多少錢?”
“……兩元。”店員結巴道。
“轉過去了。”
十月中旬,宜町終于開始退暑,夜晚不再像是盛夏似的,又燥又熱,晚風徐徐地在這座城市流浪。
便利店的門被重新推開,風鈴聲響了一聲又一聲,班屹站在台階之上,微風掠過衣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問:“還不走嗎?”
“……”江銜遠抱着雪碧,安靜地注視他。
“那正好。”
下一個瞬間,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不偏不倚地落進他懷裡。
——是盒創可貼。
江銜遠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下,心裡突然漫起些說不清的東西,像冬日裡呵出的白氣,分明看得真切,伸手一碰卻什麼都沒抓着。
真隻是普通同學嗎?
江銜遠看着他,問道:“什麼意思?”
班屹明顯頓了一下,拆開口罩外包裝的塑料袋,然後勾住耳廓戴好,一整張臉隻剩下眼睛和額角的淤青。他說:“沒什麼意思。”
又說:“快月考了。”
“…………”
“省第二,保護好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