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軍都說了,像他們這樣偷生的人,是能吃苦的人,是潛伏的猛虎,隻等那麼一天,他也能從那個腐臭的泥坑裡重新爬出來,咬下獵物的首級。從此大道坦途,他孫小滿都能走的理直氣壯。
小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真藏着隻低喘的猛虎,等着殺将出去,直抵華京,鳴嘯山林,喘出那口濁氣,震開一片新天地。
暗夜中,窯二村西頭的舊窖裡,傳出拉風箱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天賜忙快步走了進屋,推開舊被絮壓成的門簾,看到炕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蜷着半身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爺,您慢點喘,文叔說你中箭傷了肺經,這會兒呼吸不暢是正常的,您可得慢點,這喘的窯上的泥得掉下來,呼您一臉。”
……
“你盼着爺點好吧,求你了天賜,你這嘴可真毒,爺現在就從床沿摳塊泥糊你一臉。”
“誰讓你叫人把我綁了,要是我和你一同去,必不會讓你受這麼重的傷。”
正說着文叔也從門外進來,小心地捧着個缺了口的陶碗,邊走邊吹
“阿彌啊,醒啦?剛好這藥就熬好了,快來趁熱喝。”
天賜忙接話“正好,爺您别忙着摳床闆了,你說說文叔。
他一直拿柴禾燒熱水溫着你的藥,說是一涼就要去了藥性。
您都半死不活的,我說死馬就當活馬醫,也不差這點藥性,白白浪費柴禾不說,還容易被人發現這舊土窯子裡有人。”
“好啦,我知道了,文叔和你都辛苦了,照顧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不容易。
但這不是沒辦法了,我身邊最能幹最厲害的人隻有你們了。
你都說了你也姓沈,以後要當我的副将,要是我倆都去,現在都躺在這,誰來統領沈家軍。”
沈長安說完就拉着天賜的手放在腦袋上,一下一下拂着自己亂糟糟的一頭毛。
天賜聽了心酸,也不多言,徑直拿了幹淨帕子替她擦着被汗浸濕的長發,悶悶的不想理她。
“文叔就知道阿彌最懂事了,快來把藥喝完,這病馬上就會好啦。”
文叔細細地喂着沈長安,看她把藥一口口吃了,才漏出笑意。文叔等她吃完從懷裡拿出個荷包,荷包裡裝着幾顆糖丸子,準備等阿彌漱完口拿來甜嘴。
阿彌卻把荷包收了起來,說道。
“外爺愛吃甜,我不愛吃,就留着吧。留着怕苦的時候再吃。”
這是她給外爺做的糖丸子,每次做好後裝滿滿一荷包,這次外爺出征前阿彌也裝了滿滿一袋給外爺帶上,現在也不剩幾顆了。
外爺說心裡苦的時候吃一顆阿彌做的糖丸子,那是要甜到心窩窩裡去。
這場仗必是極苦的吧,滿滿的一包糖丸子,現在也隻剩下幾顆了。
文叔滿眼的心疼,這孩子怎麼就不怕苦呢?
上京城那麼多小娘子,都愛吃甜食。人人都說,吃了蜜餞的小姑娘說起話來嘴更甜。
聽說阿彌小時候也愛吃甜,糖粽子蘸了蜜水還要沾糖吃。怎麼他遇到的小阿彌就不愛吃了,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吃的?
他記得有次阿彌陪外爺喝酒,喝完酒了又鬧着要去爬樹,還和天賜比誰爬的更快。結果她爬上去就在樹上睡着了,人橫在樹枝上,徹底睡死,一個洩力就掉了下來。
他和天賜慌忙去接,長安一個鹞子翻身就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像日光裡的紅纓槍紮在地裡,站的筆直,可把他們吓了一跳。
那天醉酒的少年心情好極了,似是很多話有要說。天賜逗着她問了很多問題,她都據實相告。
“你覺得咱營中誰最像猴?”
“孫小滿”
“誰最像熊”
“楊伏叔……還是文叔”
“老将軍藏的一百斤白糖是你幫忙藏的,快說,在哪裡?”
“營後西北方向四十五步冰窖後面的窯洞裡”
……
聽着他倆一問一答,文叔也來了興緻,和天賜一起扶着阿彌回房時也問了一句。
“阿彌為什麼不愛吃糖?”
“……”
突然沈長安腳上絆了一下,天賜的埋怨聲傳來:“你看着點啊!下次别喝酒了,真麻煩!”
長安大笑一聲,低低說了一句話,左臂擡起給了天賜一拳,飛一般的跑沒影了,天賜邊罵邊随着追去,嘴裡喊道。
“你嘀咕什麼呢!還敢耍酒瘋打我!你長本事了!
你跑慢點!再摔我就把你推進爛泥坑,看誰會扶你起來!”
阿彌那一聲很小很輕,像是從别人嘴裡說出來的,但文叔聽到了。
沈舅舅說的沒錯,文晖是個心細如發的人。
阿彌說:“吃太多甜了,再去吃苦,就太可憐了。”
吃苦?文叔當時想着,這小丫頭會吃什麼苦,即使比京中的小娘子多吃些大漠風霜的苦,也算是被外爺疼愛着長大的。阿彌也就是這些年練武讀書吃些苦頭,但這些營裡的兵不都是這樣磨練地成長着。
十幾歲的娃娃,想的倒是多。
平時看她傻樂,也不愛哭鬧。就是沈直死的那天,這丫頭也沒哭,一個人悶着紅了幾天眼眶,也沒見眼淚落下來過。
這丫頭是鐵做的,她這會兒突然說不想吃苦,是想撒嬌耍賴吧,畢竟再鐵石心腸也還是個沒親娘在身邊的小丫頭。
文叔看到阿彌喝完藥蜷在炕上,扯風箱一樣喘着粗氣,不由苦笑出聲,是啊,誰能想到呢,這慣會傻樂耍懶的孩子也會吃苦,還吃的是這樣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