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透露出來的風聲,許多人被查證屬實的罪名竟然與抱玉胡編亂造的出奇一緻。劉三寶佩服得五體投地,歪着嘴大贊:“少府,神了!”
抱玉臉上的青腫還沒有完全消除,傷處還糊着一層黃黃綠綠的草藥,這就極大地方便了她掩飾住内心的慌張而故作深沉:
“我給你打個比方,咱們浙西的官場就像是個大竈房,鄭業、盧從玄這些人就像是竈房裡的油蟑。蟑螂這種東西,你看見了一隻,暗處就已經有了成千上萬隻。我雖不知道它們究竟藏身于何處,據習性推斷,總歸是在一些陰暗潮濕的犄角旮旯。隻要下定決心去找,自然就能找到。”
抱玉發表了一番通俗易懂的高論,其實很擔心使府潑下來的滾油會濺到自己身上,縱使她并非是竈間油蟑,隻是一隻報信的鳥兒。
“做個英雄豪傑可真難呀!逞一時之血氣固然痛快,卻還不算是真英雄,洞明得失而不辍其志,敢做亦敢當,此為真英雄也!”抱玉心裡剖析得明明白白,暗暗鄙視自己志氣萎靡,敢做卻不敢當。
直到周泰被人帶走,她這一波三折的心慌終于來到了最後一折,慌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先是二堂錄事,後是驿長和驿卒,這又輪到了周泰,裴大使意欲何為?似乎是要将她的罪狀做成鐵案一般!
不到半個時辰,周泰去而複返,帶回一句話:
“顔判官交待,少府是苦主,且傷勢未愈,便免了問訊,隻需手書一份供述,教縣驿遞上去便是。”
“就這些?”
“就這些。”
抱玉一波三折的心慌變成了深深的疑惑;提筆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在供述裡老實交代,博一個坦白從寬。
臨邛令楊岘過來時,她仍處于恍惚之中。
“這個鄭業,當真是目無王法,竟敢公然謀害朝廷命官!前幾日豐海四面要道皆被封鎖,我疑心其中有事,卻未曾想到你身上!”
楊岘語氣激憤,用詞卻很慎重。他将“襲毆”定性為“謀害”,與使府放出來的口風高度一緻。
如今整個浙西都知道豐海縣令鄭業、縣丞徐為、主簿盧從玄勾結鎮海軍都虞候駱複義,涉嫌吞沒河款,謀殺朝官,皆已供認不諱,如今就被關押在使府的大牢裡,等候三司定谳即行發落。
“此事也真是蹊跷,”楊岘用一種看蹊跷的眼神看着抱玉臉上的綠糊糊,“姓鄭的與姓駱的原是一丘之貉,他竟然會彈劾對方,甚至連刺史都牽扯了進去,實在是令人費解。”
抱玉垂眼喝了口茶,“在下也很費解。許是分贓不均引緻的狗咬狗,誰知道呢!”
楊岘揮退了侍從,瞅着她一笑:“既然元真都這麼說,那就一定是了。”
這位荔枝郎實在是個面糙心細的聰明人,在聰明人面前瞪眼扯謊也無甚意思。抱玉沒說話,靜候着他的下文。
“此事當真是你所為?元真老弟,教為兄說你什麼好呢!你那份劾狀可是橫掃千軍!等着看吧,不隻是浙西,就是整個朝堂都要因此而大震!”
楊岘臉上的每一片荔枝殼都在掌控之中,精準地呈現出一種明知故問的驚愕,落在抱玉眼中,覺得有些誇張。
“你可知當今列位台閣要員都姓什麼?”楊岘話鋒一轉,反問道。
抱玉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楊岘歎了口很寬容的氣,揭曉答案:“姓馬。”
“楊兄指的可是馬道法馬相公?”
“不錯,當今朝局,馬相之勢堪如百川歸海。三省樞要皆出其門,六部九寺多為腹心,翰林院、禦史台谏,不是門生便是故吏——裴弘為何十年不得回返中樞,這就是原因!”
抱玉在一年前還隻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取解牒,托保人,拜谒行卷之事,此前皆已由病弱的兄長完成,她隻是頂替兄長的身份,心無旁骛地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考試而已,對朝廷中這些黨派之争,聽都沒聽過。
“楊兄的意思是——裴觀察與馬相交惡?”
楊岘點點頭:“這并非秘辛,雙方的矛盾似可追溯到兩位老裴相在朝之時,或說是因科舉舞弊,或說是因姑息藩鎮……其中細情,非楊某一介下僚可知。不過,當年西川之事,的确是馬相之意。”
正所謂“揚一益二”,唐室兩次危亡之機——安史之亂和泾原兵變,玄宗和德宗兩代君王出奔之地皆是川蜀,劍川之地實乃本朝之腹背。
抱玉當然知道裴弘曾任西川節度使,以她之見,此誠朝廷之信重也,而非“排擠”。
楊岘卻搖頭而笑:“元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川如今是物阜民安,當時卻危如累卵——西有吐蕃窺境,南有六诏掣肘,烽燧相望而兵戈待舉。為備河朔三鎮,朝廷傾天下之力猶恐不濟,哪有餘瀝再資西川?彼時的西川節度使,實是處危殆之境,行難為之事,絕非美差。”
不給錢,還要做事,做成了不一定有功,做不成則必定有罰。抱玉深切體會過這般滋味,因便發出了一聲感同身受的歎息。沉默了一會才道:“可是如今南诏已降,吐蕃潰退,裴大使他到底是……到底是做成了不可能之事。”
“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無數傷亡,無數國帑,一場慘勝。朝堂上因此掀起數次激辯,最終的結果是:裴弘罰俸一年,移鎮淮南;為他辯解者大多遭到貶谪,如今已四散各鎮。裴黨可謂是元氣大傷。”
楊岘頓了頓,忽然提高了音量:“這并非是最可惋惜之處,西川之戰,最可惋的乃是原本不必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維州?”這個陌生的地名冷不丁地從抱玉的記憶深處跳将出來,似乎是在很小的時候,五六歲,抑或七八歲,抱玉常聽過來買酒的人将這個詞挂在嘴邊。
“維州險要之地,實是我大唐西南門戶,可惜久為吐蕃所據,三川因此而處于危殆之境。不知裴大使用了什麼法子,那維州守将賀悉贊竟率土來降。裴大使大喜,欲乘此勢主動出擊,直搗敵人腹心,一舉收回我大唐自天寶後丢失的西南故地。可是馬相卻以’河朔未平,不宜再添戎事’為由,主張将賀悉贊交還吐蕃,以示大唐友睦鄰邦之意。”
說到這裡,楊岘的荔枝臉已經紅得發紫,“結果卻是,吐蕃愈發輕視我大唐,西川也因此而贻誤了最佳戰機。可歎那賀悉贊,本是一腔熱誠,最終卻換來了全家老小滿門被屠的慘劇!”
抱玉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馬相自然有馬相的道理,聖人納言,也有聖人的考量。楊某愚見難及,空發議論罷了,元真姑妄聽之。”還是楊岘率先打破沉默,面色也恢複了常态。
抱玉回過神來:“楊兄說的這些,與今日浙西之震有何幹系?”
“官場之中,牽一發而動全身者絕非孤例。浙西觀察使按例應帶團練使銜,領鎮海軍,而今鎮海軍都指揮使獨孤靖卻與裴弘平起平坐,你道為何?”
“馬相公?”
“對,也不全對。”楊岘示意她靠近些。
抱玉附耳過去,聽見嶺西腔的兩個字:太子。
楊岘低聲道:“獨孤靖雖與馬相有故,與太子卻更為親密;駱氏雖苟在一隅,在朝子孫亦多攀附太子親信;杭州刺史蔡丕亦與東宮有故。方今聖人卧病,太子監國,諸王之中,亦有賢王、惠王等不甘寂寞。裴大使若想還朝,此刻當有動作。”
抱玉有些迷惑:“既如此,裴大使理應與這幹人修好才是,如何還會嚴厲清查?聽聞上次來宣旨的中使乃是東宮舊人,連岸都未上就被攔了回去——這豈非是反其道而行之?”
“兩次的聲勢皆如此浩大,你不覺得有些太刻意了麼?馭人之要,不在施恩市義,貴乎執其柄而引弦不射。”
楊岘這句話當真是一語雙關,既謂裴弘與太子,又謂裴弘與她,抱玉心底巨震。
怪不得使府的動作如此迅速,怪不得顔判官會親自出馬,細緻地搜羅了她的罪狀又按下不表,怪不得!
九品小官忽覺自己是一葉扁舟,不自量力地攪起了巨大的漩渦,卻無一絲自保之力。風高浪急,小舟何往?可會粉身碎骨,葬身江心?皆未可知。
“可是裴大使似乎是個很好的人。”
抱玉心裡這麼想,自覺幼稚,沒能說出口。
“能夠坐上那個位置的人,早習慣了翻覆手段,豈能用簡單的好壞二字衡量。”
楊岘這話也沒說出口,隻笑笑道:“但願是楊某想多了,何去何從,元真自行定奪。”
·
抱玉這一波三折的心慌,因為荔枝郎的探望,變成了不能止息的驚濤駭浪。
狠了狠心,她決定坦白從寬,提起了筆。
想了想,又将筆撂下,決定還是當面坦白從寬。
一則顯得鄭重,還可以就近觀察觀察使的神情,以便相機行事。
二則是口說不比落墨,落墨便是授人把柄,口說還有翻臉不認賬的餘地。縱然是一葉扁舟遇大浪,也要撲騰個幾回、掙紮個幾回,決不能輕易放棄。
抱玉對自己的臨摹之作很有信心。兄長帶病考過府試後才猝然撒手,為免露出破綻,應禮部試和第二年的吏部試時,她的字便刻意模仿兄長,至今已成習慣,從未教人看出破綻。
鄭業固然不會承認那張劾狀是他所寫,裴大使固然也不會相信那張劾狀是鄭業所寫,可若是她死不承認,是不是還有一線生機?
抱玉決定親自過到使府去,借求見之機,好好觀察觀察裴觀察。
很是不巧,她抵達時,裴觀察正在宴上;接待她的也不再是朱衣的顔判官,而是個陌生的黃衣武吏。武吏請她稍候。
抱玉心念一動:“敢問大使設宴,是為了宴請何方貴賓?”
這武吏并無州司胥吏的惡習,很痛快地回答:“鎮海軍都頭,獨孤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