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微一颔首,叉手一揖,玉簪頭險些掃過身旁架子上堆疊的《諸蕃朝貢錄》,語氣謹慎道:“下官鬥膽确認一下——敢問大人所指之沈娘子,可是前些日子修補回纥國服的那位‘錦童齋’女東家?”
這話倒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崔侍郎并未明言具體何人,雖說大家都認識的似乎隻有那麼一位沈娘子……可萬一不是呢?小心駛得萬年船。
指腹輕叩鎏金牌,清脆一聲,崔懷瑾涼涼道:“劉郎中記性甚佳。”
話音落下,香爐青煙微微一旋,将李穆的目光遮掩在霧氣之後。他的視線正落在案角攤開的《西域輿圖》上,某處朱砂标記分外顯眼——恰是回纥所在之地。
“下官領命。”
二人肅容叉手應聲,行禮間,不知是誰腰間的銀魚符輕撞玉帶,發出一聲清越铮鳴。
劉清直起身,下意識整了整蹀躞帶,指尖拂過新換的鎏金帶扣時,腦海中忽然閃過去年冬至大朝會後的一幕。含元殿廊下,大雪紛揚,靈昌公主在衆目睽睽下塞給崔侍郎一個波斯進貢的嵌寶香囊。他看也未看,随手抛給身旁的内宦。
如此人物,若真要照拂一介商戶女,又何須動用鎏金符?
雜念浮沉間,上官清肅的嗓音掠過耳畔——
“你二人能解決的便自行解決,若不能,第一時間傳信至江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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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懷瑾輕敲車壁,“走吧。”
車輪碾過青石闆的前一刻,驚起檐角一隻灰雀。他最後看了一眼街角漸暗的小鋪,簾幔低垂,燈影沉默。夜色愈深,唯餘路旁光影被車燈撕碎,在街巷盡頭碎成流螢。
次日清晨,坊門初開的梆子聲消失不久,沈知微已推開‘錦童齋’的大門。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驚醒了梁間燕巢,雛鳥啁啾着探出絨絨的腦袋。
冬日的太陽初透紙窗時,光柱裡浮動着新磨得松煙墨香,沈知微正與吳道子伏案勾勒《童趣仙記》的草稿,案頭鎮紙是雕成蟾宮玉兔的壽山石,兔爪還按着半截桂樹枝。
鄭文秀踏着檐角滴落的晨露匆匆而來,大氅的狐狸毛領子上還沾着幾粒未化的白霜,在朝陽下閃着細碎銀光。
“文秀妹妹,”沈知微從案台後繞出來,袖展掃過滿案台散落的畫稿,眼看一張繪着麒麟的宣紙翩然要落在晨間剛燃的炭盆邊緣,驚得吳道子一把撈起稿子,‘呀!呀!呀!’得吱呀亂叫,對着沈知微吹胡子瞪眼。
沈知微拍拍胸脯給他‘不好意思啊,我也吓了一跳。’的眼神,又笑着對鄭文秀招呼:“怎的這麼一大早過來?”說着接過她解落的大氅交給巧兒拿去挂起來,氅衣内裡繡着的百蝶穿花紋在晨光裡一閃而逝。
“沈姐姐,我二哥托我給你遞個帖子。”她将一枚竹紋拜貼輕輕擱在案頭,“他說明日未時三刻在‘松濤閣’候着你,那處臨着西市渠,閣中備着娘子們愛喝的桂花釀蜜。”鄭文秀說罷,又從荷包内取出個油紙包,“這是新制的梅花香餅,姐姐放在畫案旁最能提神。”
沈知微口中稱謝,從鄭文秀手中接過梅花香餅,又拿起案頭拜帖,指尖在浮雕的竹節紋路上頓了頓。
‘松濤閣’是新開的茶樓,據說有三層樓高,閣中侍女皆着竹葉紋襦裙。最妙的是引了活水繞梁,渠中還養着朱鱗錦鯉,潺潺聲裡能聽見琴師撫弄焦尾的泠泠清響。
“勞煩文秀妹妹轉告鄭郎君,兒定當準時赴約。”她将拜貼收入袖中,袖裡熏染的蘇合香與拜匣的檀木氣息悄然交融,瞥見吳道子正蘸着朱砂給猙獸點睛,筆鋒在紙上細細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