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被發現,伏雨也放下了手——雖然那些情感都是真實存在的,但是為了促使沉昭相信,難免有作秀的成分。她看着沉昭菱紗覆面的臉,想從那張臉上窺見屬于故人的些許風姿,但她無比清楚,沈玄與沉昭是兩個不同的人,哪怕容貌再相似,她們的靈魂也是不同的。
她輕聲道:“殿下,你估計已經猜到了,雖然元晝行事古怪,但是她大概可以看到某些存在不太好的未來。那些被元晝帶回來的人或動物,都在迎來了相當凄慘的死亡,巨尾虎死于狼群分食,冰原狼死在修士手中,一身皮毛都被奪取,那個孩子......估計您也猜到了。”伏雨深吸一口氣,苦笑起來:“那個孩子就是甯遇青。”
伏雨看着陷入沉默的沉昭,慢慢走到門前,望着她已經看了數十年的景色,北地是很荒蕪的,就算城中陣法能夠虛幻出明朗的天空,也無法模拟出照射在身上那種炙熱的真實陽光。
而真正照亮過伏雨的太陽,也早已隕落了。
她背對着沉昭,說:“我并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但是殿下,當星鬥門事發、當我查到斷鴻的身份時,我第一反應就是當初她說給沈玄大人聽的那句話。”
當初那個病弱的元晝,是怎樣恢複健康的呢?誰都不能讓一個虛弱的人一轉眼就健康無恙,哪怕是藥宗也不行,可是這不可能實現之事在元晝身上實現了。
于是伏雨更加惶恐,她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沈玄步入凄慘的境地,又忍不住懷疑自己多心:沈玄已經是修真界公認的當世最強,誰能傷害得了她?她為什麼要因為一個無憑無據的猜想與一個孩童的無心之語杞人憂天,平白折磨自己?
可越在意,越無法忽視那些隐藏在疏狂灑脫笑容下的細節。
她時常望着某個方向,陷入一言不發的長久沉默。
槐安與伏雨都問過,隻迎來了一句“無礙”與親昵的指責:“小孩子想那麼多做什麼,我隻是在修習如何在發呆的過程中領悟劍術罷了。”
槐安心大,當真沒有再注意到這件事。但是伏雨無法忽視。
再然後,便是沈玄與友人的無端決裂。
其實那稱不上決裂,沈玄常與那些友人共同探索上古秘境;與他們把酒言歡,舉杯痛飲;與他們抽簽,決定誰去踏破天一宗的宗門石碑。他們會在春日裡閑掃落花;會在冬夜圍爐煮茶,投壺對弈。也不知道為什麼,你來我往的邀約不約而同地終止了。
撲簌落下的花堆了一地,爐中的炭火再也不曾燃起。
宋卻山再也沒有在傳訊玉中大呼小叫地喊着切磋,一決高下争劍宗之稱。陳元白也沒有在煉好新劍以後上門來請沈玄試劍,他逐漸銷聲匿迹。姚讓塵建了一座城,廣開城門,卻再也沒有守禮地送上請帖。還有那位接過了劍君之名的季不秋,她與沈玄關系最親密,可數十年來,不曾跨出折劍山半步,哪怕是在沈國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
伏雨隻是一個雪衛統領,這層身份還是沈玄賦予她的,她沒有資格質問那些才俊為何這樣行事的理由。她能做的就是盡力處理好沈玄交給她的一切事物。
沈玄在北地待得越來越久,她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忽然有一天,她離開了北地,又在傍晚時分站在了秘境封印口。
進入秘境前,她對伏雨說:“我要閉關了,護好沈國。”
三十天後,秘境陣法被觸發的靈力波動驚動了伏雨。
伏雨匆匆趕到時,一個隐去了面容的黑衣人帶着一個丁點大的孩童撕開空間走了出來。隻是一照面,伏雨就被那黑衣人一擊逼退,身負重傷暈了過去。
等她再次蘇醒,一切塵埃落定。
沈玄坐在她身邊,金色的瞳孔一如既往地明亮,她抱着一個孩子說:“這是我的孩子,我為他取名為昀,請你看護好他,他的姐姐被人趁我虛弱時擄走,我要找到她。”
那時候伏雨才意識到自己的無力與弱小帶來了什麼後果。
沈玄找了幾年,都沒能找到她的繼承人。
元晝經常跑出去,一天到晚不着家。槐安帶孩子帶得很起勁,但是伏雨始終惦記着那個她見了一面卻沒能救下的孩子。
沈昀長大了一些的時候,沈玄帶回來了一個東西。
她面色蒼白地将那個面目模糊的黑色怪物送進了自己修煉的秘境,并留下了自己的本命劍鎮壓。
她管那個怪物叫做八苦。
于是沈玄了解了靈族的由來,知道了沈玄沉默的真相:世間的清濁失衡,如果不去制止,總有一天會危及百姓。
多年前的惶恐再一次追上了伏雨,她再次想到了元晝的那句話。
盡管修真界的大多數人對沈玄恨之入骨,覺得她行事瘋癫,為人狂妄。可是伏雨與槐安這些被沈玄救了性命的人卻堅定地認為沈玄是一個好人。
可是好人就一定有好報嗎?
沈玄的寬大衣衫已經掩蓋不住她日漸消瘦的體型,她自言因為體内的靈力太盛,已經無法利用靈族最根本的力量壓制濁氣,當初隻能以靈魂中的本源清氣分離人間的濁氣。
這是無法挽回的損傷,像是完整的天空碎了一角,于是黑色的洪流席卷着吞噬了沈玄。
沈玄在這洪流中掙紮了三年。
直到某一天,沈玄蒼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笑容。
她對伏雨說了相似卻不同的話:“我該離開了……伏雨,護好沈國與我的兩個孩子。”
然後她形單影隻地走進了冰原,狂亂的風吹出她肩胛的輪廓,北地的雪對這位北地的主人怒号。
她沒有帶上她的本命劍,因為無心劍被用來鎮壓生苦。沒有帶上她的本名靈器,因為六道筆被留給了沈昀,沈昀需要這支筆維持住沈國各地的龐大陣法并且加固封印秘境的陣法。
那時候,伏雨就已經隐隐約約有預感,沈玄不會再回來了。
也許她會留下什麼後手,但是她不會再回來了。
但伏雨無可奈何。
漫長的回憶到此為止,伏雨靜靜道:“兩位殿下的決定我都無權置喙,我不願意大人的孩子再罹難,槐安遇到危險,本就是他大意失職,不值得兩位殿下因此受傷。”
伏雨對沈國、對沈玄的忠誠毋庸置疑,沉昭等待着這位在暗處守護了沈國數十年的統領說出她的請求。
“我希望,二位離開時,能夠帶上元晝。”伏雨輕聲道。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沉昭微楞,不由得說:“為什麼?”
“于情,沈玄大人曾經将二位殿下的安危托付與我,二位殿下的安危對我來說比誰都重要,于理,兩位殿下出行,無論如何也需要一位統領陪同,我身兼數職不便離開北地,但是元晝不同,她的統領之位是沈玄大人欽定,沒有要務處理,由她護送兩位大人再合适不過。”
沉昭擡手托住下巴,看着伏雨的背影,慢慢問:“還有呢?”
聽到沉昭冷靜的問題,伏雨偏頭看向她。
“在你解釋元晝的異常舉動之前,我曾經很疑惑,”沉昭微微搖了搖頭,走到一邊,說:“你不願意提起元晝情有可原,但是沈昀也是極為避諱元晝的态度。”
菱紗隔絕了沉昭的視線,伏雨卻可以感受到那雙眼睛正在冷靜地打量自己的反應:“你對沈昀的态度很正常,但是沈昀卻忌憚并且避諱被你管束着的元晝,你不可能任由元晝對沈昀做出什麼越界的、比如打了他三天三夜之類的事情,甚至還要專門給元晝準備一所住處……”沉昭停頓了一下,說:“皇宮的空置廂房有很多,不至于給一位統領住的房間都沒有。”
沉昭看着伏雨死死攥緊的雙手,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肯定道:“唯一一種能讓你對她束手無策的行為,隻能是那個了。”
“沈昀也被她給出了那句判詞。”
你好可憐。
籠罩在沈玄頭頂上、令伏雨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的陰雲,在沉昭不清楚的某天,被元晝推到了沈昀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