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易在孤兒院度過了他暗淡無光的十年,那個時候他還叫——徐恩雨。
對于最初的記憶,他其實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
大概在三歲,或許更小,他記憶伊始的畫面,是一對男女讓他蹲在屋檐下的牆角裡,然後毫無眷戀地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因為害怕,他隻敢很小聲地哭,哭累了就躲到角落裡睡,餓了就去翻路邊的垃圾桶。
流浪野貓帶着它的五個孩子,龇牙朝這個領地入侵者怒吼,他隻能以同樣的方式吼回去。到最後,同病相憐的他們依偎一起互相取暖,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才被人發現暈在垃圾桶旁。
他醒過來後,看到穿着各式制服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面色難看地互相推脫一輪又一輪。小小年紀的他尚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躲在被子底下瑟瑟發抖。
最終,一個站在角落裡始終沉默的人出來,将他抱回了那個離流浪貓一家隻有一牆之隔的孤兒院。
當時,他窩在那人懷裡,很乖,正如一向被警告的那樣。
那人懷抱很溫暖,他卻以稚嫩的頭腦得出了一個冰冷的結論——被抛棄了。
孤兒院很小,很偏僻,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監獄。
院裡根據一向的取名習慣,給他起了個同樣不起眼的名字——徐恩雨。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說不出話。健康的大孩子喊他“小啞巴”,推搡着他,将外面人類對他們說過的垃圾話又加諸到他身上。
他害怕極了,固執地躲回那個小牆角。
發現小野貓失蹤的那天,他焦急地找了一整天,直到快天黑時,他遠遠地往當初暈倒的垃圾桶方向看了好久,心中隐隐不安,似乎早有預感。工作人員勸他不動,任由他站在鐵門邊直至深夜。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挪動腳步,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安靜睡下。
他一向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後來即便被打得再痛,也沒有躲回過那個曾經給予他短暫安全感的角落。
不久後的某一天,他又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很痛很痛,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哭聲很大,而工作人員對這種事情卻已見慣不怪,也不去管他。
“原來不是啞巴啊,快看,這裡有人裝啞巴。”
“扮什麼可憐,徐恩雨。”
他握緊了懷裡的小刀,下定某種決心,發了狠地往人群撞去,直到撞入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
年輕的院長用大手将他小小的拳頭包裹住藏在懷裡,像當初決定收留他一樣将人抱起,帶到自己的辦公室。
這個連自己的名字都未算熟悉、叫徐恩雨的小小人兒極度不安地顫抖着,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院長歎了很長一口氣,掰開他蜷縮緊繃的手指。小刀應聲掉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嶄新畫筆。
他将人抱至畫架前,指着桌面的顔料托盤。
“這是36種不同色号的顔料,大部分時候我們隻能分到一些灰暗的顔色,但畫的内容卻掌握在自己手中。”
院長握着他的手握筆蘸取顔料,寥寥幾筆,一個滿是鮮花和陽光的世界被勾勒出來。
溫暖,柔和,帶着無盡希望。
然而除了這一幅,明明畫室擺放着數十幅他此前所作之畫,無一不是灰暗的色調。
一個喜歡灰暗色調的人,卻願意用各種鮮豔的顔色告訴别人,“看,這個世界五彩缤紛,多美好。”
原來自己并不孤單,至少還有院長。
自那之後,有人打他,他就打回去,有人罵他,他就把湯汁直接澆到對方身上。後來被打的人成了新來的徐恩宥,黑暗中又多了一個人互相舔舐傷口。
他慢慢長出的帶血羽翼終于成了自己的庇護,沒有成為最強壯的那個,卻成了打架最狠的那個,不管是用拳腳還是用命。狠到不知疼痛,毫不憐惜,再沒人敢招惹,然後又不止一次地藏到那個彩色世界,一點點恢複成一個正常人。
再過幾年,他和恩宥在孤兒院門口撿到了因為生病而失聰的恩莳。
他那時候想,大人多麼懦弱,連抛棄的方式都這麼相似,就像對待一隻無法反抗小貓小狗。
是不是代價太小,以至于沒有人會把抛棄一隻小貓小狗當成一種罪孽?
——
甯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醫院某間病房。
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趴正趴在病床邊,本來他一邊啃着蘋果一邊打量着自己。
目光突然對視上,氣氛有些尴尬。
男孩坐直了身子,支支吾吾地說:“恩宥哥,去樓下,買吃的了。”
甯易一眼就看到了他戴着的助聽器,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
“是恩莳吧。”
男孩很意外,但更多是驚喜:“你記得?!”
“怎麼能忘了恩莳呢?”
“我也記得,你是,恩雨哥。”他低下頭,默默彎腰又湊近了一下,眼珠子水潤潤的,還剩半個的蘋果被遺忘在手裡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