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不一樣,有勇氣走出閨閣,對她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已非易事。”顧清澄想了想,對林豔書說。
林豔書歪着頭,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一路來北霖求學的不易,便也鄭重地點點頭:“可她們中的許多人,沒騎過馬,沒摸過箭呢。”
“那便借這場考錄,讓她們騎馬,射箭。”
林豔書豁然開朗:“我明白了,這也是書院的用意,隻要書院起了頭,她們就有機會走出去!”
顧清澄點點頭,并沒有繼續和林豔書八卦,她沉默地聽着學子們的議論,靜待考錄開場。
舒羽的名字畢竟毫無名氣,諸君隻嘲笑了一會,便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幾個大名鼎鼎的名号上:鎮北王世子賀珩,射禦雙絕,禮部尚書公子戴鄂,知書達禮,竹覓樂坊的少東家蔡昭,樂器賬目無一不曉……
這幾位公子都是衆人心中的書院魁首有力競争者,但他們的車辇早早地停在了考院内,諸生無緣相見。顧清澄卻早就在禦書房讀過他們的資料——知己知彼,才能在這場考錄中合理勝出。
今日考的是書、樂兩門,顧清澄交了名牒,已然坐在考場内。
所謂君子六藝之書,便是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①,這次的題目隻有寥寥幾個字,卻很直觀:
今有“止戈為武”之說,試從會意之邏輯,詳解其合理之處。
與往年的謄寫造字相比,今年考錄恰逢南北兩國劍拔弩張,故而考題更切時政,不僅考的是諸學子的書法水平,更考的是對“止戈為武”的批注與理解。
顧清澄坐在後排,她看了看題目,心中已有了然之意。
周圍許多學子卻發出了歎息聲,再也未下過筆。
今日秋高氣爽,一排大雁飛過考場,消失在書院閣樓的雲際。
書院最高的淩雲閣内,兩名中年男子臨窗而望,身着青衣的是樂科教習駱聞,而另一位黑衣莊重的男子,是書科教習,亦是當今書院的總掌教,時懷瑾。
駱聞的眼光落在遠處的考院,不由道:“懷瑾兄,今年書院力推考試改革,學生們反對聲不少啊。”
時懷瑾卻沒有動容,隻看着大雁消失在雲際:“早就該改了。書院這些年盡是炫技沽名之輩,培養出的人才于南北時局毫無增益。可惜當年最拔尖的那幾個……”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下去,從喉間發出一聲歎息。
駱聞卻俯首一揖:“懷瑾兄為書院長遠計,從此次書科的題目可見一斑。”
時懷瑾微微欠身,卻将話題落在局勢上:“南靖三皇子死後,兩國邊境已曆三番小股交鬥。”
“陛下的和親放歸之策雖已塵埃落定,卻也要等到明年了。”
“懷瑾兄的意思是,這和親并非上策?”青衣的駱聞凝重道,他二人身處書院高閣,俯視朝局,便讨論得更加單刀直入。
“先來一個南靖的質子,如今又要送個公主過去。”時懷瑾神色微冷,“兩國安危皆系于一人命運之上,豈非兒戲?”
“當今陛下亦是書院學子,秉承昊天‘止戈’之志,這的确是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駱聞的語氣裡帶了些無奈。
“急報上說,第三次交鬥,北霖死傷二十餘人,算上前兩次,已經快要逾百人了。”
“但南靖的大軍沒有動作,邊境的小沖突向來難以避免。”駱聞道。
時懷瑾卻冷笑:“和親放歸之策,定的是大局。但在想趁機在邊境渾水摸魚的,豈止一方的勢力?”
“今日十人,明日十人,人命關天,再放任不管,怨念成山,邊境恐怕等不到明年。”
“你是說,又會和十五年前一樣……”駱聞欲言又止,“但南靖五皇子的大軍,不會渡江。”
“質子江步月一旦回國,駱兄覺得,南靖還有何懼?他們祖上便是反對‘止戈’的派系。”
駱聞聽罷,鄭重道:“懷瑾兄今日讓諸學子讨論‘止戈’的會意,難道是……質疑過往的信仰?”
“駱兄言重了。”時懷瑾将眼光放得長遠,“戰亂未止,平亂統一的大任,終将交到下一代的手中,駱兄不好奇,年輕一代眼中的‘止戈’是何模樣?”
……
考場裡,顧清澄準備交卷。
書科于她來說,并不是她最擅長的。北霖年輕一代裡,醉心書法的不在少數。
但她還是答完了。
書科之會意考校,并非科舉文章,要的便是言簡意赅,從而展現參考者書法之高深,以及字形會意理解之精妙。
顧清澄環顧了一周,見仍有人遲遲未下筆,猶豫了一下,還是第一個交了卷。
午後,時懷瑾翻開糊名的試卷,一張張浏覽過去,考卷裡盡是風格各異的行書與草書。字裡行間對兵不血刃的權衡、利益交換的算計,都剖析得鞭辟入裡,見解不可謂不深刻。
終于,他翻到了最後一張試卷。這張試卷是最早交上來的,篇幅也最短。
目光掃過,在題目下方僅有兩行行楷,對字形進行了簡要拆解,除此之外,整張試卷便空蕩蕩的,唯有四個大字,雄渾大氣,那筆畫似有千鈞之力,力透紙背,剛健正楷的字迹躍然紙上 ——
“以武止戈”。
時懷瑾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緊了試卷。
使命如山,他作為院長,背負得已經夠久了。
這四個字如雷貫耳,似利刃劃開他深埋心底、從未示人的野心,心潮翻湧,久久難平。
而顧清澄此時卻毫不知情。
隻因她站在了,她最不擅長的,樂科考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