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出這句,裴懷玉便看着魏春羽半握着拳,經過自己身邊,擡腳走向祭壇。
很奇怪,分明魏春羽隻在他身側停留了兩步,但那一眼裡的所有細節都存在他的大腦中。
就像晨起的人看到的第一眼窗景,那一片沾着晨露的葉子,連同上邊的經絡和邊緣的鋸齒,都如同新世界的封面般印在他眼裡。
那顆耳後的隐沒在碎發中的紅痣,還有同色的擺蕩的耳挂長穗。再往前,是他眼下結了淺淺一層痂的狹長傷口,眨眼時長睫會眷顧那裡,看着就有些癢。
連魏春羽眨眼的動作也被放慢了千百倍,教裴懷玉看得清他專注的眼神,還帶着各色的猜疑、懼意與顯見的好奇。
可是,這分明不是勇者踏出的第一趟探索之步,而是一場無辜少年的獻祭。偏偏少年還将它當作充滿生機的征途。
所以裴懷玉知道的,自己心裡把此情此景比作“什麼的第一眼”,是毫無根據且不恰當的,還不如說是傾注了他上輩子情感的最後一眼。
或許,他根本沒能看清,也不必去看。
那些銀絲,像命運錯綜複雜的詭計現了形,被少年無傷的手揮開了,他走過剝開的路,到了棺前。
他伸手去推,反倒教那棺蓋叛逆似的閉緊了。
一陣摸索後,魏春羽死馬當活馬醫地往熟悉的凹槽上滴血,堆積在棺蓋上的銀絲也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血色。
指尖的傷口被反複磋磨,很容易就溢出了血。指尖的小傷口,能出多少血?但是魏春羽忽然感到指尖那塊空了,應該是麻痹了。
“怎麼走一步就要放一次血,我的血是什麼鑰匙麼?”那份麻痹感混着迷茫,自魏春羽的唇齒間擠出一聲喟歎來。
那少見的竹制棺蓋吸食了血珠,卻不見變色,隻同先前裴懷玉師父的棺木一樣,蓋中升起處小鎖眼。魏春羽熟門熟路地将平安玉鑰匙塞進去,未及轉動,便聽得頭頂“喀”的一聲。
被一路上古怪的機關吓怕了,魏春羽立時停了手上的動作。
凝住的心神抽離,才發現裴懷玉也走到了他面前,靜立在棺木另一端。
隔着紛雜的幾痕銀色,裴懷玉擡眼用着全部心神注視着他,教魏春羽陡然想起漁船夜裡裴懷玉發瘋時的神情。
那時他囫囵說的是什麼——魏春羽眨了眼,記起來是“原來我十九歲,是這副模樣”。
那樣竭力回想的眼神,同現在一模一樣。
就在魏春羽握着鑰匙柄,遲疑着要不要問點什麼時,對面的人卻突然開口了,仍舊是心血來潮似的話語——“怎麼停住了......阿魏,你在想什麼?”
魏春羽疑惑地回望過去。
裴懷玉字字清晰地重複:“你現在在想什麼?”
聲音回蕩在空闊的祭壇,似是被無意碰撞的鐘磬,又教人想起心魔蠱人神志的問詢。
“我在想,你之前是如何進來的——”魏春羽手下使勁,“喀”地轉開了棺蓋,在探身查看前又自問自答道,“好像也不難,你有你的裴家哥哥,這把鎖先前也在你手上......隻是,你先前為什麼沒能把蠱蟲治好呢?”
一線銀色,恰巧垂栖在魏春羽的眼睫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側頭避開:“隻是,究竟為什麼偏偏隻有我,才能幫你拿到解藥呢?”
見裴懷玉沒有再辯解、也沒有回答,他也不再追問,垂眼去看棺内主人,卻意外地見到了一個女童。
孩童約莫四五歲,面容稚嫩,身形瘦削,在裡頭保存得很好,同先前的那位青年門主一樣,如同隻是隐沒了氣息。除卻脖頸上挂着一塊簡樸的玉石,再無什麼外觀可疑的物什,少女的面頰與衣物上也無疤痕和特殊紋路。
陪葬品隻有其手中的一隻白花。
而那伸至棺内的絲線大半都繞在花莖上。
魏春羽學着先前裴懷玉的做法,探身将那支半風幹的白花取了出來,卻在觸手時被上頭的細刺紮破了皮膚,而後便是一串過電般的酥麻。
他微怔一下,自是沒放在心上,還朝裴懷玉伸手問道:“新鮮的小白花,還有麼?”
但裴懷玉卻沒有應聲,好像對他的任何動作都感到新奇,神色中又詭異地帶着些長輩對小輩的放縱。
“裴......”被花刺紮後的眩暈突如潮水湧來,像是将他扔進了海浪裡,耳邊都是嗡鳴。
尚來不及喊完名字,腕上便生出了蛇類爬行的驚悚的癢,而後觸感更明晰了——是那些懸吊的絲線纏上了他,宛如外頭忽有了生命的枯藤,而他被這一場蟄伏吞沒了。
魏春羽伸出的手還僵在裴懷玉面前,那聲急切而破碎的呼喊被銀絲切割,裴懷玉對上他驚詫的眼神,下意識伸了手。
于是被方才如同棉線、卻在此刻鋒利如刃的銀絲,在手背上烙下一道刮痕。嘗到鮮血氣味的銀線興奮地瘋長,試圖故技重施地将他同魏春羽裹在一道。
刺痛。
他猛地回身,劍光即刻自掌中劈出,他自地上一踮,飛身退下台階。
那些用着人血盛宴的魔絲,将魏春羽倒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