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綢衣沾了污泥,他似是苦惱地盯着髒處,睫羽顫抖。
崔頌頌說笑話似的道:“若是旁人,我大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安安生生做個良家妾。但這是你啊——郎君,你知道麼,我還是想向你問上一遭——我該怎麼辦呢?”
她的生死被交給了他的妻子,捏在她手裡,她現在甚至算不得誰的妾室,隻是個可以随意打發了的奴仆。是他将她提出了溫玉居,但現在又置她于何地呢?
那是一個不愉快的下午——或許更确切些說,是崔頌頌苦難的徹底開始。她原想仗着些情分讨個說法,或是博些同情,卻撕毀了最後一點可傍身的湯磬舟的愧疚。
湯磬舟記不起是誰先吵的了。
但後來崔頌頌趁仆婦推開門的空隙,跌撞出去跑了——誰也不省得吃不着飯的女人怎麼有那樣驚人的氣力。
她是去砍定情的樹了。
握着對付柴的斧頭,蓬亂的頭發遮住她發臭的大半身軀,狀似瘋狗。
她不隻在怨男人,還在怨命運的不能自主。
仇春君,崔頌頌。也是罪臣之女,崔頌。
父有罪,落罪前将她送走了,但她颠沛中不幸堕入勾欄。
這就是她的後半生。
崔頌頌時常想,是不是命運未曾着眼的角落裡,都是她這樣的可憐人。杜康齋的阿嬸也是。
她從來不善喝酒,但從小就愛看阿嬸慢吞吞地賣酒。
不忙時阿嬸會偷偷喂她一口,她便如含蜜糖,在一群小童中,似揣着珍寶或是秘辛,隐秘而盛大地欣喜,快樂如煙花似地從她眼睛炸出來。
阿嬸的酒之所以好喝,是因為阿公的蜜糖好,融了給桂花粒上糖漿極好——阿公在世時,阿嬸總拿捏不準那手法,後來阿公去世了,阿嬸再也不敢忘。
阿公給阿嬸留了三十來年的糖,縱然她已經年暮,但她仍可做阿公的小姑娘。
還有時阿婆不出攤,崔頌頌便同小孩一起到蜜糖攤前,裝模作樣瞧一會兒,但眼睛已經耐不住滴溜溜朝别處轉了。等山巒收了晚霞,阿公收了攤,便領她繞回酒坊,去尋阿嬸讨酒喝。
她總阿公阿嬸地叫,因着她私以為阿公比阿嬸老上許多,看模樣幾乎不是同一輩的人了,便也不管阿叔阿嬸才是稱夫妻的。這實在是不要緊的事,也沒人要她改過。
魏春羽一行人混在人群中,瞧那瘋女人砍樹。
她太兇狠了,同那棵樹似有血海深仇,以至于沒人敢上前攔她。
在那粗粝的樹皮上現出白痕時,一聲清晰的“喀嚓”響在魏春羽耳邊——不,甚至就像他身體裡發生了一場小崩裂。
他驚疑地轉向旁人,他們神情無異。
裴魏一行人看到的場面,都隔了許多年,但這一刻卻覺得眼前仿若慢放——鮮血似多足蟲爬至斧柄上,執斧人面目醜陋地扭曲,要用斧刃将眼前的一切、躲于一切之後的命運劈開。
湯老爺呼吸一緊,偏頭求助地問詢:“我們能出去麼?我想這裡沒有阿英,隻有那個……瘋子。”
裴懷玉扶住了魏春羽僵直的臂彎,才慢悠悠擡頭道:“外頭的時間走得慢很多,我們大可在這裡等到崔阿妹出現。難道您很着急走麼?”
他不是着急,是不願往下看。
眼前的人與物都頓住了,魏春羽心中莫名悚然——隻覺這些人物都似“看”着他們,不知是恭候師令的綿羊,還是要絞殺外來人的冷漠。
但這一切似乎都隻是他的幻想。
眨眼後,眼前又生動起來。
那是接下去五年的故事,快得如舟楫一劃後,瞬息萬變的倒影。
但說起來也快,不過兩樁大事,寥寥數語——
先是崔頌頌尋到了為父翻案的路子,但被湯磬舟攔下了。或許是為了湯家不被她牽連,又或是他卑劣地希望她永遠隻是仇春君,永遠隻困在他身邊逼仄的泥潭裡。
後來在一個雨打松針的後半夜,湯磬舟含着一口苦酒,意識到——原來那時他也清楚,一旦她做回崔頌,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因為這件事,他們徹底撕破了輕紗似的情誼,崔頌頌也恨上了他。
這五年裡的第二樁事,便是湯磬舟的父親惹上了事,不僅家産散了個盡,還氣病了,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于是湯磬舟扛起了重振家業的重擔,這裡頭缺不了他嶽丈的助力。
感激也好,真的日久生情也罷,湯磬舟同妻子譚氏的情誼确實好上許多,在不見崔頌頌的第五個年頭,湯阿英出生了。
而同日,譚氏因生産時“惡血奔心”去了。
湯磬舟大恸,更加疼愛小女湯阿英。
這便是飛逝的畫面留下的所有了。
在神思恍惚在虛無中的片刻後,裴魏一行人又回到了崔頌頌的小院。
這時的崔頌頌枯瘦,唇焦面赤、汗出如油,一派病重之象。
因着譚氏稱她與過去恩客私奔了,湯磬舟隻沉默半晌,便命小厮送去些銀兩作“好聚好散”,從此就當不曾遇見過這個人。
說話期間,他也不曾松開妻子的手。
他是真的不知真相如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