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隽山年紀大了,松垂的眼睑下露出兩枚鷹眼,笑時如山谷中打雷,震動不絕:“嗳,洲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來,就像半月坡的那次突擊,準備的時間短了,反而暢快得多。況且我不來,也不知道你還喜好音律啊。”
雨水尋了魏春羽眨眼的疏漏,又打下一滴。
孱姝見那青年副将微微側頭,神色不虞地投來一眼,不由使力将琴環得更近。
“不過是聽來松松心情,沒有也不打緊。”
郎隽山和了幾聲,便将話題轉到婚配嫁娶上了。
郎隽山育有兩兒一女,兒子都及冠了,一個經商,一個任職宮内侍衛;女兒是年長得來的,格外疼愛,冠以“盛光”之名,便是要舞刀弄槍、闖蕩江湖,也都配了人手依着她。隻是郎盛光年已二十又三,仍不願婚嫁,每每相看,便以嫌那男子貌醜、體弱、癡呆為由,統統推拒。
郎隽山十分頭疼,但未想到凱旋那日,郎盛光一眼相中了爹爹身後的小副将——春風亂吹,更叫馬背上那人顯出巋然不動的堅毅來,縱額發翻飛,遮不住劍眉星目、磅礴豪情。當日郎盛光便将“魏春羽”三個字翻來覆去嚼碎在唇齒間,央着父親去問姻緣。
郎隽山半驚半喜,在他看來,一個知根知底、前途無量的青年英才,能做自己小婿,是再好不過的了。他官位、功名、兵權都由自己握着,不必也不願将女兒嫁與高官,隻要他放心、郎盛光喜歡,就再無要求了。
況且郎隽山在薦他做副将前,已經把他查了個底朝天——其父魏祯,曾任尚書,但幾年前在朝堂風雲中辭官,回鄉路上不幸被流匪殺害;其兄魏蘅景,能文善武,但喪父後銷聲匿迹,不再現身。其母早逝,不詳。
而魏春羽本人,幼年随母親生活,受凍挨餓,幸而被魏家認回,享錦繡富貴十數年,及冠前忽而頓悟,感報國之重,遂毅然辭家,假平民之身參軍,斬敵英勇,屢次獻奇計,征戰六年不思歸。
家世清白,無父母侍奉,無妻妾情事糾葛。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當下郎隽山便是來探探魏春羽的意思,預備安排他們見一面。
魏春羽沒拂了伯樂面子,點頭應好,又與郎隽山約了回出遊,才将人送走了。
再回亭,鄭常慧道秦燭來信,告了辭,便隻剩魏春羽一人。
春寒料峭,冷得亭邊的荷花雨鍊也抖了抖,顫出泠泠碎音。
亭中人的神思被勾了去,不知又飄到何年何月去,隻遺下幽幽歎息......
魏春羽時常會想,他究竟要走向何方。
二百年建國風雨後,留下的是空大而腐朽的建築。邊境戰亂,肉食者不管;民生艱難,上位者不問;更有冤情上表,讨不回半分水花。
他想過的,他要像裴懷玉那樣自己當皇帝——如果别人都做不好,那就讓他來。可是這太難了,況且對一個居副将之職的毛頭小子來說,無外乎癡人說夢。不如另擁明主。
隻是明主何在?
大皇子平庸,優柔寡斷,少有功業;三皇子聰穎,治水有功,然佛面獸心,視百姓為刍狗,暗中養了群惡徒,聚為“天火閣”,為利而使,無惡不作。
若廢皇室,尋何名頭,又往何處尋良主?
車道不平,颠簸裡話語稀碎。秦燭靠在馬車角落,困乏得顧不得發頂風霜,半阖着眼聽完了,問:“天下與你何幹?”
問話這日,魏春羽出行,是為赴朗将軍府小姐之約,恰巧在半道碰上秦燭。
這并不是他們六年未見的第一面,自幾月前魏春羽回大業,還被授了官,秦燭就聞聲找來了。正巧碰上魏春羽托嫪春厭去查那“雙玉”之事,便一同去了。
而今日便是秦燭收官回來的日子,他原就先于嫪春厭來去,現下又巧遇魏春羽,便第一時間回報了給他聽。
魏春羽被他一問,思索片刻道:“有關的,與我有關的。前日裡,府中米食變得遭了,原是那廚娘買了窮苦人家的蔫菜糠米,想用銀錢幫一把他們,又壯了膽子端給我吃,告知我外頭百姓艱辛,賭一把我會幫。我給救濟堂捐了錢,心裡想的卻是,如果我年少時也能被施與一碗粥,是不是老頭就不會死......”
魏春羽飛快地眨了眨眼,艱難地微笑道:“從前我以為,憐憫會讓我長成正義的人。但我錯了,不是憐憫,是恐懼。世道這樣差,總有一天,會又輪到我的。”
魏春羽伸手憑空比劃着,做出拉拽的動作,“我路過乞兒,她扯住我的衣角,像狼咬住一塊肉那樣。她那樣用勁,但眼神卻是惶恐甚至絕望的。她說,求我救救她的母親,但她母親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就在她身邊,我腳邊。”
“家中的男人都去參軍了,或是累死在田地上。這樣的人家有許多。”
“不是沒有官員主張輕徭薄賦,但仗要打啊,運河要開,城池也要修,不把這些做了,國都要沒了,更談何民生呢?”
他們的車輪滾在大夜城最繁華的街道,入耳的人聲祥和。
車内一時無聲,二人默聽半晌,秦燭道:“你瞧,仗打赢了,會好起來的。”
魏春羽氣息一抖,幾乎稱得上激憤:“自打仗的盤剝到種田的,沒有錢就沒有活的希望;自皇帝老兒一路下到奴隸,沒有權就沒有公道。這樣的國家,還會好起來嗎?”
“況且,秦叔這遭出去查到的,那些身居高位不倒的人,會因為仗打完了就停止受賄賣官、酒囊飯袋的生活嗎?”
秦燭猝然道:“那就變。”
魏春羽神色一頓,聽得秦燭歎了聲:“你不必唱戲試探我,我從你剛生下來就看着你了,我們之間不必兜圈子。你要變,變制,變法,或者幹脆造反重來,我都不會攔着你。”話止于此,秦燭終于撐起身,眼神犀利:“況且,你不是早就做了許多事了麼?”
“秦叔啊......”魏春羽微蹙着眉頭,“說小些,我也隻是想借勢為我的師父報仇啊,就像你當年想為鄭濯春和江鶴報仇一樣。”
秦燭倏地睜開眼,幸而馬車一颠,外頭的人道了聲“魏副将,聚福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