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乞巧佳節。
大業長春東街。
隻要隔得不是太遠,街上人擡頭,視線中總有星點炸開的火芒。
魏春羽看得愣了,那漫天橘紅像是要罩住他,将他的神思也覆裹、融化。
耳邊人語中含笑:“打鐵花,熱鬧又漂亮,你很喜歡罷?”
為了讓他聽清,那人湊得很近,他一個猝不及防的回頭,二人都撞進對方橘亮的眼睛。
“漂亮。”魏春羽被晃得眯了眯眼,“隻是不要再打仗了。”
避瘟時燒焦燒化的屍體堆、數百火铳齊發的滾燙空氣、無盡火镞射往他們樓船時的破空聲,都想起,都灼燒着他疲憊的神經,但最後,他目光落回身邊人身上,緩緩攢出一個笑:“叫大家安定、有希望地生活,就很好。”
裴懷玉微怔,肩臂被路人川流而過的行人沖撞了,才回過神來,低聲問他:“你的人,都跟緊了罷?”
“自然。我的刀劍、暗器也都帶全了。”說話時,魏春羽仗着他們在暗處,将爪刀、銀絲木戒和暗器毒物都撥弄了一番,随即揚起一邊唇角,很是志得意滿的模樣,“要是我們真的找不到他,我不信憑我們這兩張臉,還不能讓他自己找上來!”
裴懷玉的目光在那木戒上停留片刻,轉到那張微微漲紅的面孔上:“萬無一失?”
猝不及防間,魏春羽拉住了他的手。
魏春羽拉得很霸道,兩根手指插進他指間,餘下手指在外包裹緊了,生怕他逃走似的。
“有一失。”
魏春羽看着他,玩笑般道:“你是唯一不安全的人。怕麼,玉铮?”
裴懷玉同他慢慢走着,思緒像接錯了地方,倏然想起“上窮碧落”裡二重鏡的最後。
那的确隻是幻象,但也是過去切實發生的。
魏春羽走後,洲君看見他住的房間裡全是自己安放的東西,逗趣的斑斓長尾小鳥,心血來潮折下的花枝,深夜打磨的白玉戒指,裝滿精巧點心的九層四瓣攢盒,軟綢布包裹的幾支長兵器......要是魏春羽再多留,他會懷疑不見的這麼些年,洲君給他攢了個藏寶庫。
可魏春羽在這一年,留下的痕迹少的可憐。
洲君知道,過去那些年裡,支撐自己的未必就是魏春羽這個人,更多時候是自己的幻想,他幻想他們一起在患難中扶持、殺盡奸人與攔路之人;想他們百十個佳節共度,塵間煙火落滿身;他甚至記起一段畫面,卷軸堆積,燭火燃盡,二人抵足而眠,隻有窗外膽怯的噼啪雨聲在響,一切都太真實了,簡直不像他發的癔症。
但很簡單,隻要他們二人真的将這些都做過一遍......
眼前隻是少了個人,房間就顯得空蕩蕩。
夜中,那個被卷進過往幻想中的真正的“裴懷玉”,在旁觀了一切後終于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找回了一段奪舍時失去的記憶,他也無甚表情,扔開了那團洲君抱着的被子,隻覺得自己過去真是走火入魔了。
但望着手中的白玉戒,要使勁把它撚成粉的力道還是松開了。
大約是,走得毫不留情的魏春羽,着實有幾分讓人記恨。
在前一世将自己抛下時,魏春羽可不曾問過他,往後山高水遠,都要自己一個人走了,怕不怕,怨不怨。
在魏春羽停留得久到生出困惑時,裴懷玉才突兀地笑了笑:“走快些罷。”
“急什麼,話都隻說了一半。”魏春羽不滿道,“那吳化有又不會跑。”
他本想說,裴懷玉是不是做皇帝做傻了,每天睜眼閉眼就是辦公事,松一松腦仁出來玩樂都不會了。
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總覺得一提上輩子的事裴懷玉就不高興,就沖自己冷臉,仿佛是自己的錯似的。
可魏春羽轉念一想,便是連裴懷玉現在的身體,都是他割了神魂熔鑄的,要說欠,也是裴懷玉欠他的,于是立即忿忿撈了把裴懷玉的手,不顧對方的疑惑握緊了。
“别松手,今日人多,保不齊給沖散了。”魏春羽側身道,“你瞧,那邊還在賣盆景呢。要是今日真找不着人,也别浪費這良辰好景,到處逛逛看看,不也沒白來一趟麼?”
街道另一頭賣五生盤的婦人,見他們駐足看來,忙揚起個笑,又對幫襯的小姑娘耳語了幾句,他二人便見那小姑娘捧着五生盤并旁的零碎物什,朝他們擠了過來。
小姑娘牙還沒換過一輪,矮矮的,耳邊鬓角全是亮晶晶的汗:“公子,乞巧要‘種生’,種生福自來。買兩個五生盤送給夫人吧!一個隻要十文錢,兩個一起十五文。嬢嬢說,二位公子好看,可以送最好看最長的紅藍彩帶呢!”
小姑娘說話時還沖他們讨好地笑,叫人難以拒絕。
魏春羽覺得喜慶新奇,正要掏錢,卻聽裴懷玉幽幽道:“你知道五生盤是作什麼的嗎?”
不就是個帶土的小盆景麼?
魏春羽的困惑溢于言表。
那小姑娘“噗嗤”笑了:“這位公子是還沒成婚罷?五生盤五生盤,當然是求生子得福的了!您瞧這土上新芽,多可愛、多有福氣呀,将這彩帶往上頭一系,就算祈福啦!”
成婚娶妻。
生子得福。
魏春羽短暫默了默,感受着與裴懷玉相扣的手,忽然生出了兩分心虛:“不,我們就不買了。”
小姑娘不甘心道:“那另一位公子呢?”
裴懷玉面不改色道:“我是出家人。”
魏春羽心底發笑,但看着裴懷玉幽幽的眼神,又不敢笑:“道長,我們走罷。”
兩人就這麼把驚詫的小姑娘撂在了原地,甚至裴懷玉還沖她颔首告别,毫無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