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隻剩下了蕭遙和李昇。
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很微妙,李昇端坐于寶座之上,和蕭遙幾步之隔。
傅海吟和聶柯還沒來得及走,因為事情還沒辦完,而且裡面還沒有讓他們進去。傅海吟抱着本賬冊,聶柯心裡已經想好明天該怎麼辭官不做回家去了。
“蕭遙。”李昇命黃枝給他倒茶,“我之前倒是沒注意過你,跟你第一次見面,在三個月之前吧?隻知道你是令狐公的外甥,也是個有才幹的。”
那一場雷雨并不愉快,事實上這麼久了,盡管皇帝已經從原先的暗弱搖身一變,韬光養晦完畢,露出深藏已久的獠牙。可是在蕭遙心裡,有一點沒有變,那就是一以貫之的自私。
皇權向來如此,可惜蕭遙無法撼動。
蕭遙正準備回答,忽然層層宮門落下。
紫宸殿基底很大,所以有重重隔斷,隔斷将宮殿主體分為一間一間,走進來大約有五六重,每一重之間還有帷幄和漆門。蕭遙和李昇所在的這間位于最裡頭,不過有扇窗戶,露出些許竹葉來,流金一般的光斑灑在木地闆上輕微浮動。
茂林修竹,重重護衛,蕭遙不可能也不會貿然跟皇帝撕破臉。
甕中捉鼈,李昇一道诏書就能解決的事情,讓幾個宰相過來,不就是為了掩人耳目、讓蕭遙麻痹大意?
“陛下過譽了,分内之事。”
李昇好整以暇,“你之前在西川帶過兵?”
“是。令狐公繼任節度使後,我擔任兵馬使。”
“那你之前在做什麼?”李昇問。
“之前年紀尚小,跟着家中長輩學東西,攻書學劍。”
李昇微一蹙眉,“你還不打算說實話?蕭遙,你的底細,我隻要派個潛淵衛去查,輕輕松松就查出來了。”他擺擺手,聶松開門而入,跪坐二人之間,聶柯探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砰的一聲,門又關上,隔絕視線。
聶松颔首,“有幾個證人。”說罷将證詞緩緩掏出,遞給了李昇。
“真正的蕭氏私生子,已經死了啊。蕭遙,你知不知道,在西川有很多人都知道你并非姓蕭,你父親蕭坦在地方任職,我派人去問,他改了口,說你是他的義子。”
蕭遙蟄伏不語。
“事情要真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聶松查了查,竟然查到了當初我和小殊落難的山寨,有你處理打點的痕迹。”
蕭遙握緊了袍擺衣料,李昇是如何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的!肯定有人透露了他的底細!
“你為何會在蕭氏子死的時候,恰巧出現,又恰巧冒名頂替?你從生下來到頂替蕭氏子的這段時間,在哪兒,遇見了什麼人?”李昇将狀詞甩了過去,一如之前在大殿摔落文牒,冗長的紙張上,都是蕭遙認識的人,以及他們對蕭遙的描述。
什麼時候來,對他們做了什麼,洋洋灑灑,字字誅心。
“你和那些人是什麼關系?蕭遙,按理說來,那時候你已經成為蕭氏子,為何還與那些人糾纏不清,讓他們差點害死小殊和我!甚至活生生剮下了小殊一塊肉!”
屏風後有杯盞相碰的聲音。
蕭遙隻能如實交代,“是,我确實是匪寇出身。陛下應該知道,天下大亂,官兵死傷無數,為了與叛軍對抗,流民亦可成軍,甚至他們保家衛國求太平安定的想法也不遜于很多官兵。我前身是玄鷹突騎的幸存者,他們中的一部分,因為蜀王謀反被殃及,有些家眷隻能寄居佛寺,等塵埃落定,安居在群山之中,成一方小寨,不問世事。”
終于能說出憋在心中的往事,終于不必扮作世家子了。
“他們對朝廷大多仇視,我也亦然,直到那年……我有幸在丈人觀遇見溫侍禦,自此傾心,一夕綢缪,終生難忘。”
綢缪……李昇握緊拳頭,“那你不應該仇恨溫相,也仇恨小殊麼?所以你策劃了一場報複,讓小殊來到山寨中,威脅我,并活剮了他一塊肉!”
“我要是真報複,你會出寨?”蕭遙冷笑,“寨中人我都認得,可我那時候還沒來得及管束他們,正在外面糾集軍隊,朝劍門關開進,發生的一切都并非出自我本心!”
“你是在為自己開脫?”
蕭遙覺得李昇簡直不可理喻,“他們不該恨麼?先帝是怎麼對待蜀人的?當初幸蜀,蜀中連年天災,本就不富庶,銮駕親至,勞動整個蜀地的人力物力去勤王,當初蜀王造反,死的也是不明不白跟随的蜀人壯士,他們是為了平叛去的,可他們卻死在自己人手裡,連家眷都必須隐姓埋名不可以真名示人!陛下,你不覺得荒謬麼,他們辛苦一生,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而臣上次希望陛下寬限蜀中交糧的時間,陛下似乎頗為不爽啊。”
李昇當然不會反思,那又不是他造成的,要怪就去怪他爹李暐去。不過話說到這兒,他覺得也沒必要說了,直接一擡手,甲士齊齊圍上前來。
就算是傻子也該明白這要做什麼。
“餘孽而已,讓你多言,真是朕的過錯。”李昇扶額,“處理掉,幹淨些。至于護送溫相,就用别的人吧。”
忽然屏風後茶盞迸裂,笃笃的腳步聲響起,鵝黃衣衫飄揚,熟悉的面孔映入蕭遙的視野。
溫蘭殊跑得慌張,踩到了衣帶也不管。他在兵戈刀鋒齊齊朝向蕭遙、下一刻就能把蕭遙捅得腸穿肚爛的時候,展開雙臂擋在了蕭遙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