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内,一片歌舞升平。雲骧軍進駐洛陽,在途中抓到了正逃竄躲避的天子,于是賀蘭戎拓要挾天子,逼令對方容許自己的軍隊在洛陽城洗劫三日。
長安已經被洗劫一空,宮殿付諸一炬。
李昇在洛陽行宮裡,看着桌面上的诏書,不得已,隻能蓋了玉玺。
柳度在側,“陛下,這封诏書若蓋了玉玺,那盧彥則的效節軍就要解散了。”
“鐵關河囚禁建甯王,在洛陽城周遭按兵不動,盧彥則來不了。他和賀蘭戎拓合力營造了這麼一局,我現在跟之前其實沒分别。”李昇默然歎了口氣,“無非是傀儡的籠子變得更小了。”
展顔和聶松侍衛一側,作為嫔妃,展顔持刀在前,眉頭緊鎖。其他的嫔妃,但凡世家出身的,都被李可柔保護了起來,而她一直跟随着李昇,從未離開。
她穿上武裝,還真有點像孫尚香。
“陛下,現如今,我們可以入蜀,如同……”
柳度還未說完,李昇就示意他停止,“我不入蜀。”
“為什麼?”
聶松神情凝重,展顔和柳度都不明白小皇帝的心性,但聶松作為侍衛,對于李昇的秉性最是了解。
“與其備受掣肘,做一輩子傀儡,我甯願一死。”
“陛下!”
展顔聲淚俱下,“晉陽,晉陽還在,我們為什麼不去晉陽呢?”
“是啊,溫侍禦已經被轉移至晉陽,我們可以逃出宮……”柳度哽咽,難道大周真的到了這個時候?皇帝要一死付社稷?明明河東還在,據守河東,作為河東柳氏的柳度,也能擁戴皇帝,為什麼李昇會想着去死呢?
“我甯死不逃。”李昇竟然微笑道,“你們都可以逃,有的是天高海闊,但我沒有,因為我是皇帝。郡公,你下過象棋沒有?”
柳度擅長樗蒲,對于一些民間棋類也有所了解,于是點了點頭。
“卒、車、相,都能靈活移動,但是将帥很難。他們被重重包圍,絕無可能脫離一切,自由自在往前沖一次。”李昇打開窗戶,冷風灌進來,本就開闊的大殿頓時刮起一陣穿堂風,“這裡是我的囚籠,我不會走的。”
不會像父親一樣,抛棄自己的子民——況且,抛棄的結局,也是一死。
李昇從不覺得自己是好皇帝,他登基這三年,左右制衡,又是削兵權,又是組建絕對信任的軍隊,但是經曆無數次縫縫補補之後他驟然發現,天下事原本就是拆了東牆補西牆,他有了效節軍,雲骧軍就反叛。甚至之前遺留的漏洞和隐患,也在數年後被無限放大。
棟折榱崩,河山因何傾頹?真正的河山是什麼樣?李昇有幸見過,皇帝是誰,姓什麼,重要嗎,有誰在意嗎?除了皇帝自己在意,滿朝文武在意,他是什麼樣的人,在天下人看來重要嗎?
他一無所有。
他做過很多次噩夢,需要溫蘭殊在一側才能安眠,他夢到好大的火焰,他怎麼逃也逃不出來,房梁一根根落下來,擋住他的前路,火焰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種灼燒的感覺太真實了,他的肌膚一點點被吞噬、摧毀,化為灰燼。
“我會陪着陛下。”展顔站上前,她沒享過福,也不算是寵妃,短暫的相處,為自己受寵畫上句号,想來真的如夢一場。
“郡公,你和聶松去晉陽。”李昇做好最後的安排,從懷裡掏出勤王敕,“我周圍的士兵都被換了,能信任的隻有你們兩個。”
“陛下,我也跟着你。”聶松下定決心要留下來,“郡公,全靠你了。”
柳度忽然承載了所有人的期望,重任在肩,他不可能跟着所有人留下來。他把遺诏塞進胸前夾層的袋子裡,“陛下,珍重!”
随着柳度身影消失,李昇拉着展顔的手,“走吧,我記得,洛陽行宮裡也有一隻東道白。當初進貢了兩隻,有隻養在洛陽了……”
他們一起到了宮内專門養鷹的地方,曾幾何時,李昇獨愛養鷹,這或許出于一種對征服的狂熱。因此,河東經常有捕鷹人進貢各種鷹隼,李昇也樂見其成,每每閑下來,就看這些鷹有沒有熬好。
但他今天忽然轉了性,在寒冬臘月裡,親自打開了每一隻鷹的籠子。
鷹唳聲響徹九霄,群鷹振翅高飛,被剪短的翅膀撲棱着,不消一會兒,它們就紛紛離了院子和囚籠,在一望無際的夜色中,毫不留戀地離李昇越來越遠。
展顔和聶松面面相觑,卻見李昇難得笑了起來。
“我能決定很多人的命運,除了我自己的。”李昇覺得這十八年真是太可笑了,殚精竭慮,還是避免不了早就想好的結局。
他其實早就想過的,他很有可能會死于非命,很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就是無數次嘗試的過程很痛苦罷了。
“陛下……”
“你出宮吧,隐姓埋名,還能嫁人。”李昇說道,“走吧,沒必要留下來的。”
沒必要留下來的……在李昇看來,所有人都沒必要留下來。他原以為緊緊握在手中的東西,隻是幻影罷了。
“不。”展顔此刻和李昇沒什麼區别,被所有人抛棄後,兩個人隻能依偎取暖,“我跟着陛下。”
緊接着,李昇傳召賀蘭戎拓進宮,并将賀蘭戎拓所求的代王袍服給了對方。這一切很可笑,對一個洗劫過長安的人封王,還是一字王。
李昇沒想到自己的權力崩塌得這麼快,他組織簡陋的筵席,身邊都是已經對着賀蘭戎拓屈膝的臣子——因為不屈膝的,早已被砍了頭。
崔善淵為首,對皇帝毫無敬畏神色,他是第一個投了賀蘭戎拓的人,和韓紹先一起誅除了不少異己,因此二人面對面相處,一個比一個心安理得。
為了活下去,人人都這麼想,說到底又能如何呢?盧彥則和鐵關河被賀蘭戎拓一邊走一邊召集的兵馬屢屢擊退,目前賀蘭戎拓已經擴張到了十萬餘衆!
若說長安已經被焚毀,那麼洛陽就是一座孤城,勉強能讓天子栖息。再加上賀蘭戎拓更換了所有軍士,因此,李昇現在算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傀儡。
宮人布置好食案,這次賀蘭戎拓要來,因着李昇的關系,洛陽守将投鼠忌器,不戰自潰,兩京陷落。因此百官多有憂色,無不歎息,面對鮮肥滋味,也沒個感覺。
展顔坐在李昇身邊,她沒有福氣,若是盛世,好歹能混個寵妃的名頭享受享受,但她沒享多久的福就跟李昇淪落到了階下囚的地步。不過這東西,有沒有都一樣,就當是又回到之前去了。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