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蘭殊耐心聽着,太後斜倚着胡床,回想自己還是明媚女子的歲月。那時候,長安風物繁華,南來北往多少商旅騷客,氣象萬千,給二八年華的韋蕊打開了新的天地,所以在得知自己将要許配給一個白衣士子的時候,她心裡大抵是不願的,“女兒家誰不喜歡英雄美人的傳奇佳話?我那時候也這麼想。後來遇到先帝,我以為自己想要的,隻有先帝能給。”
皇室搶人妻都不算什麼,更何況是未婚妻。韋蕊大大方方嫁了過來,不顧蜚短流長,她幫李暐很多,有時候在一旁出謀劃策,李暐也很是受用。
“直到先帝登基,他的弟弟封為蜀王。說來還挺有意思,當時先帝撐開輿圖,問李廓想要哪塊兒封地。我那時候很害怕,因為蜀王是個不規矩的,平日裡夠貪圖享樂了,宅院裡絲竹之音沒斷過,美姬嬌娥如雲,甚至還豢養娈童。這樣一個人,讓他自己選,肯定會選最為膏沃之地。而封地一旦富裕,很有可能就會割據造反。我想阻止,但陛下沒允許。”
太後長太息,琉璃燈的影子照在她的狐裘上,照亮眼角疲憊的紋路和渾濁雙眼,銀絲叢生,眼窩深陷,仿佛被時光抽幹了所有鮮活的力量。
“為何?”
“你覺得呢?”太後反問。
“這樣一來,不免讓人想到鄭伯克段。”溫蘭殊直言不諱,搓了搓手,神情比之方才也放松了不少。
“我也是這麼想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帝肯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李廓以‘蜀錦華貴’之由選了蜀地後,我也不能反駁,隻能看着先帝吩咐禮部,安排蜀王加封事宜。”
故事走到這裡,一切都順理成章。先帝故意讓李廓選了最繁華富貴的成都,激化李廓的野心,然後甕中捉鼈,派溫行給李廓最後一刀——因為李廓最信任也最“喜歡”溫行,讓溫行做行軍司馬,李廓心裡想着的肯定是如何将此人據為己有。
“可我,想錯了。”
溫蘭殊頭皮發麻,“什麼?難道并不是看起來那樣?”
韋太後點了點頭,“我們都以為是鄭伯克段,然而……那是桐葉封弟的棠棣之華。”
溫蘭殊握緊了拳,良久未言。這實在太過荒謬!窗外熱氣蒸騰,照在屋内的光斑漾起陣陣煙浪,檐下的冰溜子也往下滴着水,周圍一切聲音在溫蘭殊耳中被無限放大……
桐葉封弟,昔日周成王戲言将弟弟叔虞封至唐,也就是現在的河東,以桐葉為信。兄弟二人,和睦融洽,叔虞為周王室鞏固基業,可以說是“棠棣之華”。而鄭伯克段恰好相反,鄭伯因難産不被母親喜愛,弟弟共叔段順産又會讨人歡心,武姜并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母親,她也會痛,也會厭惡一個快把自己折磨到死掉的兒子。
兩個故事,兩種結局,溫蘭殊一時費解,“太後所言……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都是舊事,該忘掉的。可若是真的忘掉……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太後捶了捶心口,溫蘭殊急忙拿起一旁的痰盂為太後救急,等對方疏解完腔子裡那口堵塞的痰後,溫蘭殊這才退了回來,“溫十六,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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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我們明天見!”裴洄在蕭遙的宅子前和小夥伴揮揮手,倆人雖說一路上話沒聽過,蕭坦耳朵都快起繭子了,真的不明白小孩為什麼精力那麼充沛總有好多話要講,蕭遙在這個年紀根本沒那麼多話。
還都是廢話……
蕭坦拍拍外孫肩膀,對方一手抱着柱子,一手揮舞,笑得龇牙咧嘴,一點也不符合蕭坦對于孩子的期許——安穩知禮,循規蹈矩,想來自己幾個孩子裡,唯獨蕭遙這個養子最符合。
“走吧阿洄,你小舅等你很久了。”
“好的外祖父!”裴洄還算是聽話,主動搬着自己的細軟,“外祖父,我們會在洛陽待多久呀,我還想和阿時一起去晉陽周邊逛逛呢,雖然洛陽也挺好玩的。”
“……沒你的事了,玩去吧。”蕭坦并不想讨論這些,他說出這句話後,裴洄就像是解了枷鎖的犯人,和幾個仆從高高興興往後院去了。
“吾兒。”眼看蕭遙終于從前堂掀簾出來,蕭坦并不責怪這兒子姗姗來遲,說到底蕭遙如今受封河東節度使,麾下又有精兵良将,權随珠、溫蘭殊都在蕭遙麾下,做到這種地步,蕭坦深感祖墳冒青煙,老蕭家終于熬出頭了,雖說現在蕭遙複了宇文舊姓,不過好處在蕭家身上是實打實的,他也就不在乎那些。
“義父。”蕭遙對父親行禮,扶着父親入堂,“我聽聶柯說,晉陽和賀蘭慶雲相持,少了一場大戰?”
“是。溫蘭殊也算是機靈。晉陽空虛,你們帶兵在外,如果賀蘭慶雲真的猛攻,說不定晉陽真會失守,屆時河東節度使就是他賀蘭慶雲。還好啊,他保住了晉陽。可他做事也太不妥當了……竟然讓阿洄上戰場?”
蕭遙最懂這外甥,這話真假兩說,“哦……”
父子二人入座,茶斟好,一旦安生起來,蕭坦就開始什麼好的壞的都往外說,“你不知道,他就那樣看着阿洄被敵軍引走也不做接應,你那麼大一個外甥,沒了雙親,孤苦無依一個人,我都不敢想,要是在敵軍,别人會怎麼對阿洄!”
“什麼?阿洄上戰場被俘了?”蕭遙想的是真丢人啊這混小子。
“是啊,要不我怎麼說,溫蘭殊做事欠妥當,那種年少氣盛的小孩,能上戰場?”蕭坦越說越氣,“你也該說說……”
“那阿洄後來是怎麼回來的?”蕭遙問。
“正好權随珠抓了賀蘭慶雲的美姬,人質兩廂一換。”說到這裡,蕭坦的氣消下去些許,“那溫蘭殊也算是有責任心,親自帶兵護送人質,把阿洄換了過來。”
“也就是說,溫蘭殊親自入敵營了?”蕭遙拳頭咔咔響。
“是……”蕭坦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聶柯!叫阿洄過來!”蕭遙發号施令,一錘桌案,茶盞清脆發出聲響,賤出幾滴茶,聲音裡摻雜的不是關心則亂,而是怒火沖沖。
這怒火很明顯是沖着裴洄去的,蕭坦跟别的老人沒區别,隔代親、護犢子,尤其裴洄失去雙親,還沒多久呢,“我說你這麼生氣幹什麼?總不能為着一個外人傷害自家外甥吧?”
“這就是我要跟您說的第一點。”蕭遙目光如炬,十分笃定,“溫蘭殊……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