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開盧彥則門的那一刻,一地的酒甕橫七豎八,紙箋零散落在地上,酒味撲鼻,盧英時聽到有人的動靜,跑了過去。
隻見盧彥則雙目失神,呆滞地望着空地,背靠牆,就那麼坐在牆根,手裡還有一個喝了一半的酒壺,手臂搭在屈起膝蓋上,晃晃悠悠的。
額前垂下來的碎發太過凄楚落魄,盧英時沒見過這樣的盧彥則,“陛下派内侍過來問詢,你是身體不舒服麼,今日為何沒有上朝?”
“哦。”盧彥則對于此前從未可能犯下的錯誤出人意料的淡定,“不想去,就沒去。”
盧英時不解,今時今日大權在握,怎麼可能不想去呢,這還是盧彥則麼?“你怎麼了?中使來了,你趕緊出去見人啊!”
“不去。”盧彥則宿醉未醒,這會兒竟然使性子了。
“你自己跟中使說去。”盧英時懶得理他,“我去找阿洄了。”
“他不見了。”
盧英時聽到這句話,正打算推門的手收了回來。他敏銳意識到盧彥則指的“他”是誰——能牽動盧彥則喜怒哀樂的人,除了鐘少韫,盧英時找不到第二個,“少韫?許是忙忘了沒回來。”
“我本來也這麼覺得。”盧彥則絕望又頹靡,眼裡的意氣風發少了大半,“後來陳宣邈告訴我,他一天都沒去官署,等到回家後我才在枕頭下看到書信。他走了,沒告訴我去哪兒,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留在我身邊不是我想讓他在這兒,而是他想留。你看我身邊,有誰能好好待他?我以為我身邊是安全的,其實恰恰相反。”
盧彥則說罷,又舉起酒壺,痛飲。
“他應該還沒走遠。”盧英時道,“我去找他。”
“他想走,我們都找不到的。”盧彥則眼角竟然流下淚來,“我一晚上沒睡,想等他回來,說不定等着等着就等回來了呢。阿時,我這輩子頭一次怕日出,就是因為我知道要是天明了他都沒回來的話……那他就是真的不想回來了。”
盧英時歎了口氣,許是也沒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自己做了那麼多,竟然都隻是徒勞。
鐘少韫羨慕盧英時,隻是羨慕一個幻影罷了,待到真相明了,原本以為能相守,孰料還是拗不過世事無常。盧英時不是蠢貨,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是誰在從中作梗,他咬咬牙,心道這盧臻非要讓所有人都不痛快就痛快了麼!
汲汲營營半生,看來如此可笑。盧彥則想起拿到玉玺之時的狂熱,彼時鐘少韫也在側,他從沒那麼知足過,往前就是廟堂功名,往後還有鐘少韫。
“我一直以為,自己和很多世家子想要的一樣。現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我想要的早就在我手裡。他其實很怕疼,心裡,身上,都怕。可我讓他疼了八年,身心都疼了八年。”
盧彥則沒想到弟弟會一直在旁邊聽他說話,于是話匣子就像打開了一樣。
“我說我不想看見他,因為不想承認,自己也會被美色所惑。我趕他走,可他總是越過重重險阻來找我,旁人譏諷他,他說不在乎……怎麼會不在乎?他那麼怕疼,我還打了他。”盧彥則說到這裡,竟脆弱地哭了出來,以手掩面,淚水被手掌抹開,“他沒有喊過一句疼,他身上的疤那麼多,該多難受?”
盧英時第一次看到盧彥則落淚——原來盧彥則是會落淚的。
“我有玉玺,我是節度使,可那又怎樣?天底下不缺節度使,玉玺也不缺主人。明堂史冊會有很多很多盧彥則,而我隻有一個阿韫啊……”盧彥則哭得難以自抑,甚至喘不過氣來,他涕泗橫流,頭枕着牆,哽咽的語氣讓盧英時聽了都忍不住回來安慰。
“我做了什麼,我都做了什麼……他肯定也哭過,比我多得多。一個人在大理寺被人鞭打的時候有沒有哭過,他在想什麼?”盧彥則有些鼻塞,将頭埋在兩膝之間。
為什麼要在他長出血肉之後,再硬生生把那塊血肉剜去?
他從胸前掏出那封被揉皺了的信,上面亦有幾滴淚水。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君為龍,我為雲。雲從龍生,山水相逢。
盧彥則手裡的酒壺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也把他的念想粉碎了。他狂妄,以為有權勢在手,就能護好一切愛重之人,卻不知,有些天塹這輩子都越不過,有些人跨越重重阻礙,卻還是不能在一起。
權勢如過眼煙雲,盧彥則曾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孰料山窮水盡的時候才明白,此心所念不過蒹葭蒼蒼。盧英時不知該怎麼辦,就跑了出去,迎面撞上盧臻也懶得行禮。
盧英時跑到蕭遙的宅院,敲響門環,隻聽得裴洄喊了聲來了,就把門打開,“阿時?你怎麼來啦!”
“待會兒跟你說。”盧英時急匆匆,穿過連廊來到後院堂屋,門戶緊閉,他知道自己不太禮貌,卻因為走投無路還是敲了敲門,“十六叔,十六叔你在嗎?”
沒有回應。
盧英時急不可耐,敲門的聲音也愈發急促沉重。沒過一會兒,門開了。
開門的不是溫蘭殊,而是蕭遙。
“我十六叔呢,他在裡面嗎?”
“不在。”蕭遙惜字如金,雙手撐着門框,并沒有放下來的意圖。
“我找他有急事,他什麼時候回來?我等一下好了。”盧英時找不到人就不想走了,主要是因為他現在能依靠的人也隻有溫蘭殊,要是離開這兒,他心裡又會一直懸着,慌慌張張。
“我說了,他不在。”蕭遙态度強硬,“你們也不要什麼事都來找他,他管不了那麼多。盧彥則的事讓盧彥則自己去管,不要一直來找子馥,他自顧不暇了,還會管來管去?”
盧英時無比詫異,蕭遙是哪根筋搭錯了?
不待盧英時說話,蕭遙就把門子重重關上。這其實是很不禮貌的一種舉動,盧英時被拒絕在外很是尴尬,回過頭,裴洄也一臉霧水地看着他。
“阿時,你怎麼和我小舅吵架了?”裴洄關切問。
“沒事,沒事。”盧英時擺擺手,打道回府了。
與此同時,屋内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精緻糕點,在床榻邊的桌案前依次擺開。蕭遙掀開遮蔽得嚴嚴實實的床帳,裡面的人被捆在床頭,手腕束了麻繩,中間還加了一些棉布作緩沖,以防傷害到肌膚。麻繩的另一邊固定在床腿上,留下的活動空間很少,大概隻能在床上動作。
“子馥,吃飯了,你想吃哪一個?”蕭遙柔情蜜意,看着溫蘭殊,一撇袍擺坐在床邊,輕撫着溫蘭殊恐懼不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