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蘭殊來到客房,那叫花子坦腹躺在胡床上,一手搖着麈尾雖然現在根本不冷,屈膝支着枕頭,腳踩竹夾膝,嘴裡若有若無哼唧。
叫花子背對小窗,竹影斑駁似流金,鳥雀聲陣陣,悅耳動聽。也不知是不是夕葵替他梳了頭,這會兒看起來還真像山間不慕名利的隐士。
他睜開眼,一看是溫蘭殊,展眉解頤,“晉王殿下來啦?殿下下堂親至,恕我有失遠迎。”
溫蘭殊還能回想起昨日這人不管不顧在大街上抱着自己小腿的情景……于是坐到一邊,“你醒了?”
叫花子對溫蘭殊使了個眼色,溫蘭殊讓周圍人都退下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驿站情報幾乎三日一達,如此頻繁來往,殿下不僅僅是擔心河東能否趕在東平王前取勝,隻怕更在意軍營裡那個人吧?”
溫蘭殊心悸了下,“你是誰?這是誰告訴你的?”
叫花子哈哈大笑,臉上泥濘經水濯洗,竟也看不出之前的落魄潦倒,别具英姿,“在下薛诰,太學肄業歸家,終于得見溫學士,方知傳言不虛。”
溫蘭殊之前聽過這個人的名字,那是在查鐘少韫的時候,知道太學“三賢”,分别是鐘少韫、高君遂和薛诰。不過那時候薛诰已經不在太學他沒有見到,也以為這“三賢”不過是诨号,也沒在意。
太學和崇文館不同,裡面的子弟身世要差些,所以比之得天獨厚的崇文館權貴子弟,他們要更純粹更固執,因此盧彥則才會在太學安插勢力攪弄風雲。溫蘭殊此前以為薛诰應是這種,可聞名不如見面,再好的名聲隻要出了昨日那種尴尬難忍的場景,都無法再跟這些扯上關系。
“你就是……薛诰?”溫蘭殊半信半疑。
“如假包換!”薛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如果我猜得不錯,我那位師弟應該在找我,還好昨晚我跑得及時。”
“高君遂?”
“是。我這師弟學什麼不好,走歪路子,偏偏被鐵關河勾去了。”薛诰拿起一旁的玉如意,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那你現在……”溫蘭殊不敢相信,難道薛诰想留在自己麾下?和高君遂對抗?
薛诰尴尬一笑,“殿下真的想讓我暗示得再明顯一點?”
溫蘭殊:“……”
溫蘭殊清咳兩聲,“我問你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麼是我。”
“盧彥則和我另一個師弟困于兒女情長不思進取非主宰天下之人,鐵關河殘忍嗜殺又心懷鬼胎,此二人都非良主。良禽擇木而栖,而我對自己的才能很有數,我做不來主公。相比之下,晉王得人心,面前這些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簡直都不算是事兒。”
溫蘭殊無奈道,“第二,你怎麼知道我和河東節度使的關系?”
薛诰摸了摸下巴,“瓊琚寶宴,還有大慈恩寺,那兩天太巧了……”
溫蘭殊:“……”
好像那時候确實沒注意周圍零星幾個人,隻覺得他們動靜很小應該不會打擾到人,誰知還是……
“還有,猜也能猜出來。”薛诰麈尾一點,“換在以往,王爵和節度使之位必須在一人身上,陛下故意這麼做,是為了離間你和節度使,但宇文大帥不僅沒生氣,還樂呵呵甘願受朝廷調遣。這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嗎?這不是。還不是因為晉王你啊,牢牢把宇文大帥綁在手裡,讓咱們的小皇帝跟着沾光。”
這倒是不錯,反正橫豎李楷都會受到庇護,所以這王位給了溫蘭殊最好。
“我知道了,以後你就在府上住下吧。”溫蘭殊正準備轉過頭吩咐婢女為薛诰安排飯食,隻見薛诰掌刀一豎,“且慢晉王,我還要跟你說幾件事。”
“啊?”溫蘭殊心想這麼快就聊事的嗎。
“先别對外宣稱我來了晉王府。還有,無功不受祿,我得先替晉王解燃眉之急。那什麼,晉王是不是正為着流言傷腦筋呢?”
溫蘭殊點頭,“就是近段時間那個,怎麼了?”
“晉王是不是覺得清者自清不需要辯?”
“……是。”
薛诰歎息着搖了搖頭,“謬,大謬啊。晉王不辯,蜚短流長任人左右,于晉王名聲有損,實在不是聰明人該有的态度。晉王不僅要辯,更要朝鐵關河痛處戳,正好鐵關河現如今不在洛陽,他怎麼說咱,咱就怎麼說他,嘿,我還能比他說得更難聽。晉王啊,你吃虧就吃虧在太要臉了,沒關系,不要臉的事兒我幹,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說罷,薛诰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咯嘣兩聲,頸椎那裡響了下,“待會兒我就準備紙筆,主公您放心,昨天要飯的時候認識了幾個小孩,童謠傳播起來很快的,我這就提着果子找他們去。”
還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薛诰如此一來,溫蘭殊原本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那便多謝。”
“謝什麼。”薛诰懶洋洋道,“晉王沒一腳踢開我,已經是仁義之至了。想必主公也知道,亂世中得人得權有多重要。”
溫蘭殊沉默片刻,“是,你能看出來我在想什麼。”
薛诰哈哈大笑,“曾經大周需要忠臣,但現在不需要了。時移勢易,忠臣要麼死在長安,要麼死在蜀中、洛陽。王氣被侵淩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的大周隻需要掘墓人……若是晉王來,能全了大周和天下的體面。當然,晉王若想逐鹿天下成一世霸業,薛诰也追随主公。”
溫蘭殊眉頭微動。凡有血氣,必有争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也想争,因為他不相信有人能替他實現自己的抱負,于是隻能自己來。
他受夠了被踐踏欺淩,相比之下罵名不過人言,毫無可畏之處。直覺告訴他,面前的薛诰也不怕。
他對薛诰施以一禮,“還望先生,助我成事。”
薛诰連忙從床上起來,趿拉着鞋子扶起溫蘭殊的胳臂,“晉王這是做什麼?何須對我行如此大禮哇!”
溫蘭殊腹诽街頭故事好像都是這麼傳的反正不管了這禮行也行了,起身的那一刹那笑道,“讓人幫忙總要誠心,你還缺什麼,我一并給你配齊了。”
薛诰腦海裡似有一長串東西跑來跑去,一口氣說不完,“可以給張紙嗎?”
溫蘭殊颔首,“聶松,你去取紙筆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