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杜衾年很清楚,龍栖縣水患肆虐,并不全是天災,亦是人禍。
杜衾年按下心頭種種憂慮,沒有展露在外。他平靜地坐下,有些疲倦地對許清徽道:
“你且說吧。”
沈懷川倚坐在在一旁差役送上的凳子上,望向堂中心的那名少年打扮的女子。他手中的折扇已經合起,一下一下地,輕敲着椅背。
與平時刻意回避他人眼神、降低存在感的行為不同。
上一次她替他擔下山賊賀善的第三招時,也是這個眼神,坦坦蕩蕩、毫不回避或畏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可是沈懷川知道,她藏在袖籠中的手,已經緊緊攥成了拳。
“吞龍江水患成因主要有二。”
許清徽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而堅定。
“一是雨季降水量及上遊來水量都過大,導緻雨季堤壩承水壓力過大,容易沖毀堤壩、造成決堤;二則是吞龍江流出峽谷後,地勢變得平緩,流速變慢,江水中裹挾的泥沙沉積下來,且由于江水廣闊,泥沙難以清除。積年累月,河床不斷擡高,也導緻堤壩需要不斷加高。而無論是加固堤壩還是加高堤壩,都是治标不能治本。”
她先前已仔細研究過整個龍栖縣的地形和水系圖,還有其變遷。
這些主要得益于鄭問渠的家學淵源,使得鄭問渠手上的資料都十分詳盡,許清徽才能了解得相對清楚。
許清徽這番話使得堂中衆人都十分驚異。
他們其中很多人也都是治水吏,其中不乏已做了幾十年治水吏的人。
但是他們素日裡多隻是聽吩咐辦事,卻少有想過這事背後的邏輯與關聯。
“若想解決這兩個問題,一需要盡快排水,減小短時間内堤壩的壓力;二需要清理掉底部泥沙,降低水位。”
“先說吞龍江清淤的問題。此前常規用的辦法應該是待到枯水期,以人力在水中清理淤泥。這個辦法有三個弊端,一是速度慢,需要清理很長的時間,而由于吞龍江水域過廣,也難免有未能清理到的地方,效果有待考量;二是需要大量人來清淤,耗費大量人力财力;另外還受不良天氣影響,影響進度與清淤人員安全,工程不可控。”
“再說排水。這個一受來水量的影響,二則是受排水速度的影響。吞龍江上遊地區地勢較高,所以沒有往外排水的支流,加上天氣使得降水量不可控。所以綜合來看,若不興修水利工程、對河道進行改造,來水量會始終無法控制。”
“再來看排水速度。若泥沙淤泥、水位過高,自然會影響排水速度。由于吞龍江本身河道便已十分寬闊了,無需再加寬。所以若能加深河道,疏浚下遊河道,短期排水量定然加大,江堤短時間内受到的水流壓力也定然會減小。”
“所以依屬下看,想解決吞龍江的問題,一是需要修建水利工程,使得上流來水量可以人為調控;二是需要想辦法更高效地清淤與減少泥沙淤積,加深河道。”
“譬如在上遊選址修建水庫,可以調蓄洪水的同時,也可以江水量集中,利用洪水沖淤。”
許清徽一番話畢,滿座皆驚。
無人想到過,她居然能對吞龍江水勢有如此剖析入底的見解。
半響,杜衾年回過神來,先是吩咐了堂中其他人去執行各自的任務,然後才回應許清徽。
此時堂中隻剩杜衾年、許清徽、沈懷川及其信任的幾人。
“十三年前和六年前,吞龍江也曾發生過一次嚴重的決堤,你可知道?”
杜衾年面色疲憊,像是突然滄桑了好多歲,問許清徽的話語也有些飄忽。
“隻是聽說過,并不是十分清楚。”
許清徽如實作答。
“龍栖縣前任知縣、馮信成馮大人,便是于十三年前那場嚴重的決堤後不久上任。馮大人本是龍栖縣人士,隻是早已舉家遷至京城。當時馮大人在京中剛剛中舉,嬌妻幼女,前程似錦。但是聽聞家鄉水患後,毅然自請來此做了知縣,甚至辭去清川知府的官職不受。”
“如今我們看見的這條河堤,也是那時馮大人組織人員興建的。”
杜衾年的語氣中有着滿滿的尊敬與追念。
“當時馮大人自京城而來,帶來了管家撥給的充足赈災銀糧,才得以修成此堤。此後,馮大人也多次想過對此堤進行改建修補,隻是後來能拿到的赈災糧和赈災銀都越發少了,此事隻得作罷。”
“六年前,在吞龍江尚未決堤之時,馮大人已經發現端倪,提前做好了準備,才萬幸使得百姓未遭受嚴重損失。當時清川府多地受災嚴重,所以官家禦派欽差送來赈災糧和赈災銀。馮大人本欲用撥給龍栖縣的赈災銀重修江堤,可是修到一半時,天氣逐漸好轉,洪災已逐漸消退。”
“洪災消退了不是好事嗎?”
許清徽奇怪地問道,為何杜衾年回憶起此事的神色,還是如此眉頭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