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聲傳過大街小巷後,崔府之中,終于迎來了能做主的人。
崔溢一路趕到清蕪院,來不及喝口茶水,便被眼前的場景驚住。
閑雜人等早已被遣散,崔黛歸手持一柄小巧精緻的匕首,挾持着崔禦鸾站在庭院之中。
她們面前,一個熊熊燃燒着的火爐子源源不斷地為二人供暖。
左右兩側,兩院的婢女肅立對峙。
當家主母元氏坐在正堂前的廊下,握着一卷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
見到崔溢,她眼睛一亮,臉上倦色都退去幾分,起身迎道:“老爺見諒,這如今的侯府,妾身是再也管不了了!”
今日之事崔溢在來時路上已聽管事說了。
是以他問也不問,徑直走到兩個女兒面前,擡手握上崔黛歸的手,溫聲一歎。
“爹來遲了,快去給太醫瞧瞧,還咳血麼?”
崔黛歸手一松,匕首落地。
她想捂嘴輕咳兩聲,手一動卻覺酸痛難忍。
便隻道:“好些了。既然父親來了我便回去了。”
“妹妹在我院子裡胡亂發作一通,口口聲聲當我是謀害庶妹的蛇蠍惡人。”
崔禦鸾聲音一冷,“父親一來人也好了,這是誣了人清白便打算一走了之了?”
她心中實在惱恨,選妃在即,就這麼錯失了與二皇子相處的大好機會。
更别說向二皇子建言舉策了!
可崔黛歸聽完卻隻捂着心口輕輕咳嗽兩聲。
然後便似失了渾身力氣似的朝一旁倒去。
崔禦鸾一愣,眼中怒火更甚。
“時辰已晚,一切等明日再說。”崔溢扶住崔黛歸,一錘定音。
翌日,崔黛歸醒來時,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頭的崔溢。
想起昨夜太醫“并無大礙,許是天涼腸胃些許不适”的診斷,她不禁有些心虛。
豈料儀卻是起身拿了一碟子金絲棗幹來,道:“睡前才喝了藥,現下嘴中很是酸苦罷?”
他眼神一黯,又說:“有爹在府中,你往後盡可寬心些。”
崔黛歸不想他竟不問昨夜之事,一時松了口氣,隻低聲道:“知曉了。”
語氣卻是有些低沉,似乎并未将話聽進去。
崔溢本來還想訓責兩句,叫她不要再輕易對自家姐妹喊打喊殺,此時見她奶貓兒般無精打采的樣子,便收了心思。
“畢竟是吃錯了東西,府上向來用的都是新鮮物什,該查。”
他想了想又說:“趁着爹今日輪值,家裡還有哪些不對的地方,你且都說來?”
崔黛歸無可無不可,望了眼窗外的大晴天,點點頭隻說:“父親着人去查罷,隻是我這院子裡的陳嬷嬷,向來是有些心眼的,這種以舊換新,以次充好的伎倆,怕也是耍過幾回呢。”
十年前崔黛歸回府時年僅七歲,身邊跟着的金枝碧葉都是回京的路途中買的,半大的丫頭,當不了事。
元氏顧念着她年紀小身邊又沒個穩當的人,是以專程遣了陳嬷嬷過來照料。
這些年,陳嬷嬷往主院遞了多少消息話頭,崔溢不是不知道。
因着都是些姑娘家之間的小事,崔黛歸用着也無異議,是以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下聽崔黛歸這樣說,他便道:“既如此,便從她的屋子查起罷。”
“父親不用我向阿姐道歉?”
崔溢摸了摸崔黛歸的頭,淡笑道:“你阿姐那邊有母親幫着呢。”
這樣說着他卻是眼神一暗。
崔黛歸知道這是又想起自己親娘了。
她心中一哂,縮回被子裡去,拉過被子,她的聲音也顯得悶悶的:“父親好好查查罷,我近日才丢了三百兩,那可是全部家當呢。”
去玉面買兇的定金,不多不少,就是三百兩。
想起事成之後還要付的七百兩,她心中一堵。
昨日是怎麼想的?
顧晏那厮如何能值千金?
不多時,院子外便響起了震天的哭喊聲。
今日天氣晴好,早春的太陽溫暖和煦,驅散了連日來的陰冷。
崔黛歸胡亂抄了兩頁女則,心中記挂着城外的事,有些心煩意亂。
倒并非是關心張樂容能否成功搭上二皇子,隻是若她不成,那自己也就沒法去張府壽宴見陸徽之了。
越想越煩悶,外頭亂哄哄地鬧成一鍋粥直往耳朵裡鑽,她索性便将筆一扔,叫碧葉搬了把躺椅坐在湖邊曬太陽。
她今日穿了件胭脂色的浮光錦夾棉褙子,往湖邊一坐,躺椅搖呀搖,她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碎光下,湖面的波光粼粼都不及她靈動。
她就這麼隔着湖遠遠看着,對面小丫鬟大婆子們你推搡我,我怒罵你。
扯得一通熱鬧。
活着真好啊。
崔黛歸打心底裡發出喟歎。
這樣的春日,父親還在,她也未嫁。
一切都會好的。
她心想。
一盞茶的功夫,便看見金枝從對面沿着小徑走了過來。
瞧着崔黛歸這悠閑模樣,她笑着福身,“姑娘叫奴婢好找,原在這兒躲閑呢。”
“父親叫我去點數,左不過幾件破爛,但凡名貴些的,那陳嬷嬷豈能還留在身邊?”
崔黛歸腳尖一點,躺椅立刻搖得更快,“倒也不是非要她出血,隻不過從前能由着她在院子裡蹦跶,如今卻是懶得看到她了。”
金枝點頭:“陳嬷嬷還算乖覺,從不主動往姑娘跟前湊。”
碧葉卻忿忿道:“可真是便宜她了!借着夫人的名頭,不知賣了好些東西去!”
金枝道:“不過方才她一聽要被趕出府,吓得流淚鼻涕直流,倒是嚷出來一事......”
崔黛歸擡了頭,“元氏那邊的?”
“不是。”
金枝道:“她女兒在顧侍中府上當差,在嫡公子身邊做丫鬟。”
崔黛歸驚訝:“顧晏?”
“不是,好像是叫顧幾道。”
不是顧晏。
崔黛歸又坐了回去,這才想起來顧晏是庶長子,前年才從會稽回府。
她倒納悶了:“陳嬷嬷不是府裡的老人麼,怎的女兒會在顧府?”
金枝:“陳嬷嬷是府裡的老人,但她女兒從前一直在家閑着。奴婢問了,是前兩年顧侍中府上招人服侍才去的,聽陳嬷嬷那口氣,是打算攀個妾室當當。”
崔黛歸了然。
侍中乃當朝文官之最,做侍中大人家的妾室可不要比平頭百姓風光?
前世自己攀了六皇子,也還心心念念着做皇後呢。
本質而言,倒也同她大差不差。
她撇了撇嘴,“那便打一頓回去好好當她的富貴太太呗,省得在我這兒受苦受累。”
不過一個侍中嫡子,還當她怕了?
可金枝卻站着沒動,又說:“她還說女婿在陸府上當差。那陸府的夫人,與張大姑娘的娘親,正是嫡親的姐妹。”
崔黛歸本還随意聽着,這一下直接跳起來了。
“可是吏部尚書陸邈府上?”
“正是。”
崔黛歸當即往湖對面走去,邊走邊說:“這陳嬷嬷是個忠仆,本小姐可半刻也離不得她呐!”
陸府有人,以後想見陸徽之豈不方便!
突然她腳下一頓,回頭問道:“不是說女兒要去給顧家當小妾麼,哪裡來的女婿?”
金枝跟在後頭,道:“隻是私下相交,倒還未定下婚約。”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