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瑩白的掌心中躺着一枚暗黃色的平安福,細膩柔嫩的肌膚同質地粗礫的符紙同時出現在眼前,便襯白的更白,黃的愈黃。
軟的也更軟。
符紙上傳來一縷幽香,讓人仿若置身江南雨後的閑庭之中,顧晏眉間幾不可聞地一蹙,視線從眼前這隻手上移開,微微仰頭,看着面前俯身的少女。
“這是道觀。”
他淡淡道。
“......是啊?”
崔黛歸陡然撞入一雙幽黑的眸子,那眼底猶如幽潭般深不見底,靜靜凝視時似能将人吸進去。
她怔愣間,話出口了才意識到對方并非問句。
她在道觀中拿佛家的平安福送人,這不是砸場子麼!
崔黛歸頓時臊紅了臉,手僵在顧晏面前,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
呼吸間她仿佛都能聞到顧晏身上的冷冽氣息,恍若世間萬物在這刹那急速倒退,隻剩最後一片雪山白茫,隻餘松柏獨立。
似乎過了許久,也似乎不過一瞬,崔黛歸被燙到般猛收回手。
她讪笑兩下,雙手抱拳朝空中胡亂絮叨:“祖師爺在上,小女一時昏了頭,有眼不識貴寶地,莫怪莫怪。”
看她神神叨叨的模樣,顧晏嘴角微勾,似有笑意。
他提起壇子,将一隻海碗足足倒滿了,推到崔黛歸面前,“道家師祖向來灑脫,你自罰一杯便是了。”
壇是古樸暗黃的,碗是粗陶深褐的。
江湖市井中的人若來做這樣的事,必是透着些許豪氣的,甚至有些粗魯,可他做來,卻是行雲流水,透着一股漫不經心。
仿佛是金樽玉液,瓊宮瑤台。
可再優美的姿态崔黛歸也沒心思欣賞。
她看向桌上的那隻海碗,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一杯?
這可是在青雲觀中。
話都說出來了,喝還是不喝?
想起自己死後魂靈飄蕩三載,而後複生十七歲,她猛一閉眼。
再睜開時便似下定了某種決心,眼中帶了視死如歸的堅毅。
她也不坐下,憤恨着伸手一撈,竟帶出橫掃千軍之勢,将那碗酒端至唇邊,頓時一股清甜醇香的酒氣直沖鼻尖。
幾滴酒落胸前,她瞪一眼顧晏,而後仰起頭一飲而盡!
不就是一碗酒麼?百味樓的杏花酒能有多烈?
當誰沒喝過!
顧晏看她一番動作,當真将酒飲盡了才放下,也是一怔。
随後他便笑着誇贊道:“好酒量。”
崔黛歸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面上卻謙虛道:“尚可、尚可。”
可話剛說完,她便意識到不對。
腹中有如一團烈火猛地炸開,瞬間燒至四肢百骸,她整個人都仿佛置身熊熊大火之中,身上每一滴血液頃刻間焚燒幹涸,整個人變得燥熱無比。
這不是百味樓的酒!
她腳下一晃。
所幸顧念着顧晏還在,腦中尚餘兩分清醒,身子一歪就勢撐着石桌邊緣緩緩坐下。
張樂容這個蠻子!
如此烈酒,卻是哪個犄角嘎達找的?
她恨不得把那姑娘捆了去喂豬!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輕笑,她恍然擡頭,見到一張面如冠玉的臉。
那張臉生得好看極了,唇紅齒白氣韻高華,此刻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一層薄霧,叫人看不真切。
崔黛歸惱怒地揮手撥了撥,可那層霧總也散不掉,她索性往前靠了靠,雙手擱在石桌上,就這麼看了起來。
顧晏瞧了她許久。
此刻她陡然一靠近,酒氣撲面而來,杏花混着酒香,偶爾仿佛又從她衣袖間洩出一縷木樨幽香,顧晏瞳孔一縮,忍住了才沒往後退。
這些味道對他來說,太過陌生。
面前的姑娘面色微酡,顯是醉了酒。
此刻一雙杏眼雖是定定看着自己,卻帶了幾分遲滞和嬌憨,全然沒了之前的機敏鎮定。
正是問話的好時機。
顧晏伸手按住她在自己面前胡亂揮舞的手,冷靜道:“以工代赈,誰教你的?”
崔黛歸似乎聽懂了,眼珠子滞澀地轉了下,說道:“饑荒啊......崔、崔禦鸾......”
顧晏又問:“還有呢?”
“......還有......還有李、李瑾這個蠢蛋......哈哈!”崔黛歸打了個酒嗝。
顧晏頓時屏住呼吸,朝後微微退開,“你要殺誰?”
那晚去玉面買兇的姑娘進了張府,三日之後她一個崔氏之人卻出現在了張府的宴上,還和張樂容關系親近。
焉知不是她?
他問得平靜,眼神也很平靜。
眼前的姑娘醉顔微酡,芙蓉面上一雙圓睜的杏眼看人時已有幾分迷離,濕漉漉的,澄澈與豔色奇異地交織在一起,此刻距離如此之近,顧晏能清晰地從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自己是在趁虛而入。
一旦這個姑娘說出他的名字......
顧晏目光低下去,落在她那張紅潤飽滿的唇上。
被酒濕潤的唇仿佛還帶着清甜的酒氣,顧晏知道,此刻他的荷包裡就有一枚藥。
穿腸毒藥,見血封喉。
很快的。
“你在、在說什麼......喝酒啊!”
崔黛歸卻突然晃了晃腦袋,傻笑道。
她說着就伸手去觸碰壇子。
顧晏眼疾手快捉住她。
他心中說不上失望,隻是似乎松了一口氣。
見她還在嚷嚷着喝酒,他索性單手将她這雙不安分的手牢牢按在桌上,騰出另一隻手來,給自己倒了碗酒。
端起來在她面前小啜一口後,他繼續詐她:“喝了。你要殺誰?”
“沒、沒喝完!”
顧晏微微蹙眉,他沒見過醉酒的女郎。
隻得又端起碗,這次喝了一大口,才道:“你要殺誰?”
“殺啊......殺誰啊......”
崔黛歸愣愣地點下頭,半晌才擡起頭,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顯得頗為疑惑:“你是誰啊?真漂亮!”
她說着興奮起來,醉眼迷離地歡呼道:“好俊俏的小郎君!”
顧晏聽着先是一愣,随後面上便冷了下去。
知曉問不出什麼了,他當即起身,意欲離去。
不想站起身的那一刹那他眼前一昏,整個人又陡然坐下。
小腹之下蓦地升起一團烈火,一路燃燒至整個肺腑,胸膛裡那顆心髒開始急速跳動。
他豁然擡首,看向對面的崔黛歸,隻聽她又朝自己伸出手來,摸索着喃喃道:“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