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一愣。
卻見崔黛歸隻喝這一聲,頭也不回走了。
長本事了。
會甩臉子了。
顧晏冷笑一聲,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同觀主手談。
“顧檀越好涵養。”觀主笑了聲,轉而說起征稅之事,“前番削藩緻國庫空虛,百稅雜苛頻出,許多人為避稅免役想削發為僧。隻是出家本需府衙認證,近日卻聽聞官府在出賣度牒,這樣一來,三百佛寺怕是都要住不下喽。”
顧晏笑着放下一枚棋子,“觀主言之過早。出賣度牒不過飲鸩止渴,想必朝中幾位計相不會做這種殺雞取卵之事,隻是暫為聖意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哦?”觀主渾濁的眼珠子一轉,探身過去,“願聞其詳。”
顧晏心知他早憂慮多時,恐釋盛道衰,屆時他這個上京盛名的青雲觀主也會跟着無人問津。
“出賣度牒一時得利,然而卻緻僧多農少,耕田無人勞作自然荒廢,窮苦百姓命便難活,何談各類稅收?”
顧晏垂眸淡笑,“盛世之下飽食尚難,何況如今歲月......人,太好死了。”
說到最後那句時語氣淡漠而冷血,令人膽寒。
觀主手微微一顫,白子“咚”一聲落在盤上,兀自旋轉幾圈才停下。
“所幸雨中論政,不過閑談。”顧晏笑了一聲,“顧某随意說說,觀主随意聽聽,倒也無礙。”
觀主自知失态,也笑道:“顧檀越所言極是,老道受教。如今看來,卻是皇上急心了些。”
顧晏替他拾起那枚白棋放入盒中,“我朝佛寺大興而道教日衰,然日月盈虧此起彼伏皆有定數。隻是不知,如今是否輪到佛滅而道長了。”
“佛滅......”觀主捋了捋山羊胡子,咀嚼着這兩個字。
他忽而問道:“顧檀越覺着,哪位計相要好說話些?”
顧晏搖頭,“顧某一介清寒舍人,搭不上戶部的諸位大人。”
觀主不禁面露失望。
顧晏瞧在眼裡,卻是輕輕歎了聲,“可憐老莊之道乃千百年易之精華,卻受那外來的釋迦牟尼如此打壓。往前數幾朝,那時的國師身份之貴重,可都是如觀主這般德高望重的道教中人啊。”
他一席話說完手上的棋也剛好下至最後一步,擡起頭來若無其事笑道:“道長棋高一籌,顧某輸了。”
然而觀主卻再無心思下棋。
隻是嗫嚅着嘴唇,下意識道:“僥幸、僥幸。”
大雨掩蓋住了一切,兩人的聲音在這窄小的亭中起,又在亭中散,隻有那聲國師深深刻進了觀主的心裡。
崔黛歸這邊卻是蹲在柴房裡看着貓兒。
一窩不足月的貓兒,足足有五六個,看起來不過比手掌還小,擠在母貓懷中推搡搶奶,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崔黛歸心中也高興起來。
“黛黛姑娘,你要不抱一隻回去?”
顧幾道蹲在旁邊,伸手撫摸小貓兒。
“......”
崔黛歸回頭瞪他一眼,“别叫這麼親熱。”
顧幾道便委屈起來,“顧晏都喊能你崔黛歸,我卻覺得直呼名字太過失禮,喊黛黛多好啊,又好聽又顯得咱們情分......”
一擡頭看到崔黛歸殺氣十足的眼神,他違心改口道:“......朋友之誼。”
崔黛歸嗤一聲,“你想我喊你浪蕩子麼?”
“好吧好吧,崔姑娘、崔二姑娘!”顧幾道小聲嘟囔,“你想這樣就這樣罷,雖生疏了些,但肯定比顧晏那樣喊要好得多......”
“生了多少?是個個都活下來了麼?”崔黛歸打斷他。
看着那些奶貓兒如此可憐可愛,她不太敢抱,害怕母貓從此不認它的孩子了。
顧幾道歎息,“哪能啊......”
這母貓懷胎不易,生下小貓兒便瘦成了個皮包骨。
聽觀中小道童說,生産當日就死了兩個,後面又餓死一個,能有現在模樣,都是小道童每日将自己的飯食分了些出來,不然更要餓死。
崔黛歸聽完不禁惋惜。
一隻貓兒也吃不了多少啊,就這麼餓的沒了奶,連帶着餓死小貓兒。
她張羅着要給母貓尋些羊奶吃食,卻不想柴房内陡然跳進來兩個年輕的道長,一人拿着個帶網兜的長杆,一人手中提着個籠子。
籠子裡,是一群毛色花紋各異的貓兒,大的比那母貓還大,小的卻比奶貓兒好不了多少。
其中有幾隻沾了血,似乎受了傷。
柴房内瞬間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貓叫聲,卧在草堆上的母貓本是閉着眼假寐,此時卻猛然起身,弓起身子,發出低沉的恐吓嗚咽聲。
崔黛歸當即怒斥:“你們是要抓它?那些貓兒抓了是要丢到哪裡去?!”
顧幾道也是皺了皺眉,“好不容易活過冬日,這春天才開始,怎麼就要捕貓了?道觀清修之地,難道不是奉行上天有好生之德麼?”
兩個道長卻也是第一次被人阻攔,面上有些難堪。
“檀越有所不知,我們并非專程養貓的。從前隻偶爾有來上香的貴客往這邊寄養貓兒,後來不知怎的那些人将貓兒放在這裡卻是不再取回了,這些貓兒一年年一窩窩生下來,泛濫成災,實在不捕不行啊。”
“既然在你道觀的,那就得養着。”顧幾道忿忿,“哪能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那貓兒肚子上都還在流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