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褚寂的身後總是跟着一隻混沌兇獸。
它被褚寂的煞氣吸引,無論如何驅趕也不願離去。那時,它是唯一一個願意接近褚寂的世間生靈。
太山……褚寂想着這個名字,不少零碎的回憶被揉進了身前飄起的點點星光,卻沒有關于太山的最後一面。
在很久以前,人間有座高大巍峨、直插雲霄的高山,那時的凡人将這座山視為支撐天地的石柱通道。在傳聞中,到達太山峰頂的人将會跨過人間與天界的邊界,見到隻存在于傳說中的神仙。
褚寂自然不相信這些傳聞,可在她一無所有,被修仙界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際,她在太山頂峰見到了真正的神靈——她的太山。
至少是她是這樣認為的,在她還未意識到天道的真面目之時,她仍對這世間抱有一絲期待。
太山……
褚寂試圖抓住空中飄散的星光,可那些火光要比昙花衰敗的速度還要快,火光落在她手上,連最後一絲餘熱都來不及留下便化成了飄拂的黑燼。
褚寂想,她的太山不夠聰明,總是學着人間的犬獸滿地亂滾,再露出肚皮向她撒嬌。她的太山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警惕,總是喜歡躲在她身後,一點兇獸的影子都看不見,入目即是那雙圓眸中的膽怯和憂慮。
褚寂看着它從幼犬長成了一座大山,看着它從幼時的風吹即倒變得如磐石般可靠,看着離不開人的小家夥不再恐懼獨處,總是默默等着她拖着滿身傷痕回來找它。
一等便是萬年。
直到如今,她還要再次見證不公的時間在太山身上流逝,眼睜睜看着生機在她面前消散,卻抓不住一點邊角。褚寂在那雙不肯閉合的眸中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麻木和疲憊,那張屬于她的臉上透着連她也陌生的冷意。
複蘇的記憶擠占在她心口,将太山在她面前倒下的哀嚎重新拼湊,如似在眼前重新上演,将她拉回到了祈海冥淵的那天。
褚寂想,她必定是忘記教導太山,不要擋在她身前,她沒有那麼脆弱,不會輕易死去。不然的話,以它那膽小鬼的性格,怎麼可能會忘記了它對傷痛的恐懼,頭也不回地立在她身前,任由天道奪取的力量貫穿它的身體。
他想不明白太山的心思,正如她看不透自己的心。
四散的星光被寒風撲滅,也将她的沉默啃食幹淨。
“你看,隻要你靠近這裡,厄運便會随你而來。”
褚寂聽到了自己沒有感情的聲音,她的視線從空中的光亮墜地,在這片屬于魔界的領地中見到了那道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人一襲單薄的白色裡衣,往日裡拒人于千裡之外的蹙眉放軟,露出了些許脆弱,薄唇微抿,透着失去血色的蒼白,似是被她的話刺激,一雙星眸雖然被螢光點亮,卻看起來破碎不堪。
被蹂躏過衣領在他胸口處大敞,細膩如綢的肌膚上露出幾道深紫的指印,修長的側頸上露出結痂的牙印,讓他看起來像是受過摧殘般可憐。
封邑咎散落着一頭長發,與褚寂印象中高高在上的模樣截然不同,反倒像極了她先前見到的那縷殘魂。
褚寂怔在原地,在虛芹風充當她回憶錄的所有時刻,虛芹風從未提起過眼前的場景,她也對這副場面沒有絲毫印象。
至少在虛芹風的口中,她與眼前之人勢不兩立,根本不可能會像眼前這般和氣,甚至狀若無事發生般面對面注視對方。
在她還在思索眼前的狀況時,那人赤足踩過冰層,走到了褚寂面前,如清泉流動的音色似歎似泣。
“阿寂,你的心呢?”封邑咎向她靠近,直到二人的距離即将貼合,被寒氣影響而變得僵硬的手指放在她心間,可那有力的跳動沒有任何異樣。
纖指擡起,在她冰冷的眼角摩挲,也觸不到一絲濕意。
封邑咎在她眼底的背景中翻找許久,仍是一無所獲,凝視的目光隻收獲到了一汪死水般沉寂,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傷。
她的神情十分正常,甚至沉靜的過于冰冷,而這份正常在此時此刻卻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封邑咎像是驗證了心中的猜想,不死心地探查着她心口的跳動,卻再沒從褚寂的臉上看到熟悉的表情。
“褚寂,我問你,你的心呢?”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拉開他的手,褚寂平靜的聲音讓封邑咎心驚。
“那些無用的情感隻會影響魔族的未來。”星火落幕,她的臉上隻剩下冷光閃爍,似乎要與身後的黑夜相融,讓他撲個空。
封邑咎眸光一閃,仍是不死心地試探,試圖激起她的怒氣。“你不想殺了我嗎?若不是我,太山也不會死。”
他緊緊盯着褚寂,褚寂卻隻是淡淡掃了他一眼,掌心滑過他的發絲,落在他側臉,眼底的渴望不加掩飾。
“我若想殺了你,你活不到現在。”褚寂的目光落在他脖間的傷口,任由記憶上演的同時不自主用另一隻手摸上他脖頸處的牙印,那股嗜血的沖動讓她忍不住吞咽下莫名的沖動,恨不得一口咬破他的皮膚,肆意地汲取。
他的血,似乎帶着罂粟花香,對此刻的她有着極大的吸引力……
真是奇怪……
想不到她會這麼說,封邑咎明顯一愣,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不恨我?”
“這一切的起源都是天道,我為何要恨你?”褚寂反問道。
被她眸中的冷淡震驚到,封邑咎怔愣的目色更加失神,眸光散成一團模糊。
“就算我殺了你,這世間的修士數不勝數,天道也有無數個選擇來代替你成為天選之子,你不能死。”她的言語中隻剩下了謀算,沒有多餘的情緒,褚寂補充道:“至少在天道隕落之前不能死。”
“你不用試着激怒我。”褚寂說道:“若不是你,我和太山不可能活着回到魔界。”
褚寂聽到自己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是你天帝的位置坐着不夠舒服,所以來魔界找新鮮感?”
這句話着實有些讓人震撼,褚寂怎麼也不會将封邑咎和救她聯系在一起,可眼前的事實卻讓她無從分辨。
“為什麼?”封邑咎似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忽略了她的諷刺,一味地追求着他想要的答案。“為什麼你要這麼做,你入了魔,也要學着修仙界修煉無情道那樣斷情絕愛嗎?”
“呵,你們天界哪個沒有斷情絕愛,難道你就不曾斬斷情絲嗎?”褚寂拉起他的手腕,衣袖從他手臂滑落,露出更多還未消散的牙痕。
“我……”他躲避着那道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猶豫了許久後還是噤了聲,隻是眼眶中湧上了褚寂看不懂的情緒。
當時的她看不透那眼神,而見過他殘魂的褚寂卻立刻明白眼前男子的猶豫。
他竟真的沒有斷情絕愛……
修士踏入天界的第一步便是要以天起誓,自願斷去紅塵,斬斷情絲,與世間的紛亂一刀兩斷,褚寂沒想到封邑咎竟會瞞過天道,仍保留着情絲。
若是天道知曉了封邑咎的隐瞞,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褚寂想到此,心中諷刺的笑意頓住,變得有些僵硬。
她突然想到,若是天道早已知曉了他的謊言了呢?
褚寂回想着她與封邑咎千年争鬥的結局,他記得他死了,可他為什麼會死?
他為什麼會輸?這個答案似乎便是蕭雅想要告訴她的源頭,褚寂猜測到。
“阿寂,我們就不能忘了這些,回到當初嗎?”
褚寂聽到了封邑咎的懇求,也聽到了她的決絕。
“天道不死,世間的秩序不能重建,今日的褚寂,也會是明日的封邑咎。”
“我與天道不死不休。”
她沒有看到封邑咎眸中的絕望,布滿血絲的眼眸緊盯着他的肩頸,隻是說道:“你不該救我,若是天道知曉了你的背叛,無虛子便是你的下場。”
封邑咎聞言,苦笑道:“那你會收留我嗎?就像你救下無虛子一樣,我覺得做個魔族也挺好。”
褚寂看着他的眼睛,誓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他話語中的真心,遲鈍的思緒最終還是被他的血香吸引,放棄了去深究他話中的深意。
“我答應過你父母,會讓你這輩子衣食無憂,平安喜樂,你還是好好做你的天帝,别讓我食言了。”
“可你還答應過我陪在我身邊,你還答應過要娶我,你對我做出的承諾,又有哪一個做到了。”
“你甚至還想要徹底留下我一人,隻為一顆埋在祈海冥淵中的樹種便要送去了性命,你若是死了,又怎知我會過得開心……”
“它發現了你的意圖,便讓我去攔下你,我沒有想到你會如此看重那顆種子,我也沒想到天道會親自出手,太山它……”
封邑咎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失去了辯解的力氣,他看着褚寂逐漸失控的渴望,知曉他說得再多在褚寂心中也起不到作用。
他主動貼近了褚寂,緩緩解下了腰間的絲縧,環住了她的腰身。沒了絲縧的固定,本就松散的領口徹底放開,失去了束縛,欲墜不墜。
褚寂扯下他肩頭的衣領,将錦衣包裹着的胴體盡收眼底,在那不留幾分白潔的青紫處尋找許久,終于找到了一處完好的土壤,像蚯蚓見到了濕地般急迫地鑽了進去。
尖牙穿破了柔軟的肌膚,吮吸着變得冰涼的鮮血,寂靜的四周隻剩下了她的吞咽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兩人紛紛失去了力氣,滾落在冰原之上,白絲綢緞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個是它們的主人,久到身下之人逐漸失去了意識,雪白的身軀上布滿了針尖似的血洞。
褚寂對如此嗜血的自己感到陌生,她源源不斷地将體内的魔氣萃取,再将變成靈氣的魔氣送到封邑咎體内,維持他流逝的生機,這一幕在褚寂眼中隻剩下沉默。
直到她看到了自己從懷中取出了一顆黃豆般大的種子,在血液的催發下,那顆種子緩緩探出了綠芽。
頃刻間,冰原似是被熱氣融化,寒氣退散,隻留下一地水痕。褚寂将手中的種子抛向不遠處的地面,嫩芽在觸地的瞬間蔓延出無數根系,向地底紮根。
她面無表情地起身,掌心蓄出一道血海向那處嫩芽澆灌,不一會,指頭般粗細的嫩芽快速抽條,變成了一棵散着仙氣的參天大樹。
“還要感謝你,讓魔界有了給予天界最後一擊的籌碼。”
看着樹身發出耀眼的光芒,褚寂被記憶影響,她感受到了心底翻湧的瘋狂,身上的魔氣也在瘋狂外洩,被樹身汲取。
“褚寂!”
“褚寂。”
一片光影散亂中,似乎有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她聽到了封邑咎的虛弱的驚呼,又似乎聽到了連紫的呼喚,兩道聲音在她腦海中交織,讓她逐漸昏沉的思緒清醒過來,視線中的滿手鮮血也逐漸消失,變成了千玄的劍影。
“褚寂,我攔住她們兩個,剩下的就看你的了。”連紫交代完,那縷道袍消失在她面前,與擋路的兩個女修纏鬥起來,為她在紛亂的人影中清出一條血路。
她的面前正是封邑咎,那個已經恢複了那副屬于天人的高傲,睨視着她的封邑咎。
神獸們震天的悲鳴在天地間起伏,天地間的白影與黑紅的魔氣攪作一團,到處都是生機流逝的嘶嘶作響聲,千玄感受到空氣中的痛苦,止不住地嗡嗡作響,褚寂緩了會才适應了它的節奏,讓它安靜了下來。
她的回憶總是在此刻中斷,往日,對于這場戰局的細節,褚寂總是覺得忘記便忘記了,結果已定,任由天道再不甘,它也掀不起這麼大的水花了,是以她從未想過去找到那回那些丢失的記憶。
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