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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關系六度理論,是說世界上任何兩個互不相識的人,最多隻需要通過五個中間人就能建立起聯系。
現在,岑嶼發現。
有裴青岩在,憑她,或許也能把《時代周刊》封面人物認識個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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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岑嶼突然被指派了陪同上司Anita去拜訪青山制藥的工作。
她第一次來青山制藥。
顧源深谙接待一道,在岑嶼引薦後,就熟稔地接過話茬,領着來訪一行人參觀,簡單幾句話就說得Anita頻頻點頭。
見一切安排妥當,岑嶼也樂得安靜跟在隊尾,自憑心意,四下看看。
青山制藥建廠已逾百年,曆經硝煙戰火與時代變遷,即使已不複往日輝煌,在醫藥界依舊聲望頗高。走到主樓前,她不由駐足,仰頭看向樓前懸挂的「青山制藥」标識。
一個象征科技與生命融合的圖形。
一個她曾經寄托無限希望的圖案。
那年她初到聯交所,見青山制藥列在她們Team-1的公司名錄下,亦有些此刻的狹路相逢之感。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青山這樣的藥企,大概與千千萬萬的人都各有一段可以說道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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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岩是突然出現的。
岑嶼沉于自己的思緒,再擡眸,卻見他已步于自己身畔。
這人今日亦是一身西裝革履,西裝領口處是簡約挺括的白襯衫,深銀絲質領帶系成一絲不苟的溫莎結。許是泛灰色調柔和了些許他的冷峻,居然顯出幾分優雅清隽來。
見她看過來,裴青岩向她微一颔首。
岑嶼方才走神,未留意他是否已和其餘人問過好,又怕突兀開口引來駐目,隻好倉促點頭回禮。
裴青岩上身稍傾,離她更近,唇角似笑非笑地低聲道:
“岑小姐,又見面了”。
他聲音極輕,卻把「又」字咬成重音,落在耳畔就如驚雷乍起,幾周前收到的那則訊息突然在腦顱裡蘇醒。
急急搖起刺耳警鈴來。
何以言「又」。
岑嶼怔了一秒,轉瞬就猜到今日見面怕是這人蓄意安排,心頭蹿起無名火,眸子亦染上冷意,輕笑道:
“裴總邀請,卻之不恭。”
她并不藏着掖着,淺笑梨渦下的假意虛情,翦水秋瞳後的警惕審視,言語頓挫間的冷淡不悅,都淺白得很。
裴青岩也坦然望向她,既不否認,亦不回避,隻柔聲歎道:
“見岑小姐一面,并不容易。”
霎時,岑嶼惱火更盛,隻覺這人實在倨傲,不僅以勢壓人插手她的工作,言辭間竟還頗為自得,什麼溫潤清隽都是錯覺。
她直接冷了臉,忍不住厭煩地譏諷道:
“裴總過謙了。您的好意,自是不能拂的。”
裴青岩這下也愣了,少頃才明白自己這幾句話又說錯了,聽着過于傲慢無禮,以至于惹惱了她。
他趕忙收斂了傲氣,微一彎腰,竭力把話說至最謙和:
“還望岑小姐給機會,盡心意。”
岑嶼眉梢微挑,隻言片語間,眼前這人已換作一副謙遜鄭重的做派。
不見傲慢,卻也不墜傲骨。
她當沒聽見,不作回應,隻直直看向他眼睛,試圖找出他的不懷好意。
可惜,裴青岩的神情一派認真坦率,如同蔚藍海水般溫柔,全然不似作假,令她的搜尋,淪為徒勞一場。
她竟是拿不準了。
平靜對視了幾秒。
岑嶼終是先移開了視線,隻冷淡道了句「裴總客氣」,快走幾步跟上其他人,宣告結束這場對峙。
望着她的背影,裴青岩緊抿起唇,心知自己一時心急,大概率搞砸了這好不容易的會面,隻好暫先亦步亦趨地跟着她。
她不開口,他也不敢主動搭話,隻一路為她扶門引路。
岑嶼念着劃清界限,不願承他一分半秒好意,特地留心去搶先推門,卻弄巧成拙與他屢屢擦碰,也隻好作罷,冷眼忽略旁人投來的各異眼神,由着他展現紳士有禮。
再後來,幹脆越走越慢,等到徹底落于人後,倒是清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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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不語間,走到了青山制藥的參觀展廳,這裡布置得如同畫廊,牆上挂着一幅幅照片,引領來客回顧青山制藥的百年過往。
岑嶼看展,裴青岩看她。
她今日穿得正式,一襲西裝半裙剛剛及膝,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背脊薄而挺直,同她給人的印象如出一轍,溫柔堅定、通透幹淨,仿佛是從他腦海裡描摹出的人物。
四下如此安靜。
隻餘心跳聲震耳欲聾。
岑嶼幾分心不在焉地參觀着,倏爾瞥見角落裡的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七八個穿着白大褂的人立于國立腫瘤醫院的門口,有老有少,老者白發蒼蒼,少年英姿勃發。難得的合影時刻,卻意外的氣氛凝重。旁有文字介紹——「QS-011臨床開發團隊2006年留影」。
不由止步。
仿佛被細線牽引着一般,她徑直走近那張照片,駐足仔細端詳。
“QS-011是青山自主開發的第一款創新藥。”裴青岩主動為她講解了句,因念及往事,頓了片刻才又啟唇。
“也是……”
“也是最後一款。”
兩人聲音完美重疊,一時竟分不出先後高低,倒顯出了幾分默契合拍。
“我一直以為青山不樂意提到它。”
岑嶼轉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裴青岩,眉宇間寫滿困惑:
“沒想到,居然會挂在這個廳。”
這是她今天主動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岑小姐,對QS-011很了解?”
裴青岩不答反問,眸光驟然迸出幾分鋒芒,轉瞬念起與她的第一通電話,氣勢就又跌下去了一些:
“我是說,在前不久那次胡鬧的病毒風波之外。”
岑嶼卻隻略略看了眼他,見他未答就又轉過頭,注視着那照片兀自出神。
裴青岩隻被施舍了一道背影。
他姿态稍松,斜倚上身後欄杆,眼底不由染上一抹自嘲。
他的故事,他當作珍寶守着,可她路過看一眼,就當真隻是看一眼,不問不念不觊望,襯得他的吝啬像個笑話。
更糟的是,他在觊觎她的故事,好奇得抓耳撓腮又無計可施。
她會想要什麼。
裴青岩的視線越過岑嶼,同樣落在那照片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重歸靜默。
展廳裡,連最細弱的風都被阻斷,空氣也凝滞,冰冷而沉重地黏上皮膚,又被沉寂壓軋得嚴嚴實實。
“是有些淵源。”
岑嶼突然開口,如投石入湖,打碎一室寂靜。
裴青岩倏地轉眸看她,眼神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