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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岑嶼又一次飛往左江。
自從ICAC會議開完之後,遠康藥業案的推進就順利得不可思議。
陶陶說,新的舉報線索來自遠康合作的運輸公司,能查實的概率很大。
或許也是因此,短短一周,專項調查啟動、調查令下發這些前置程序都搞定了。甚至,擔心消息外洩,調查令到手的當晚,陶陶就先行趕到了左江。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替他們在一夜之間清理了前路上的所有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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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同一航班。
飛機弦窗外,雲層分界線清晰分明,藍與白相隔對望。
有藍天,有日光,獨獨沒了雲朵。
岑嶼望着弦窗,安靜發呆,無端想起她少年時讀的那些疼痛文學裡的一句話。
「如果一個女生告訴男生花的名字,那麼這個男生這輩子一旦見到這種花,就會想起那個女生。」
她想,城市大概也是同理。
因為她第一次到達左江,是和裴青岩一起,那麼她這輩子再到訪左江,都會想起裴青岩。
想起裴青岩。這是很正常的。
他已經快從她的世界裡消失了,就像飛機穿越對流層,與雲朵告别一般。沒有工作交集,沒有簡訊電話,也沒有偶遇相逢。
其實,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偶遇。
等左江的調查任務結束,或許,她就能徹底忘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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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上次的尾随事件,張彥超又特地從監察委支來了一個叫李響的年輕男生,同她和陶陶一起負責左江調查,酒店也是請警務局幫忙用假名訂的,更為她們借了輛車。
最關鍵的是——
“Seren,你看!調查令!”
剛見面,陶陶就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張四折的小小公文紙塊,在岑嶼眼前得意地晃了一晃。
岑嶼也是第一次見調查令,細問才知這一張紙的調查範圍并非無限,都是事先審批好的,要是遇到另有需要的時候,還得走程序,但會容易很多。
陶陶手裡這張,大緻覆蓋了她們之前報告異常的那幾家研發服務提供商。
三人上了車,商量起調查安排。
李響剛出大學不久,個頭雖高,臉龐還帶着幾分稚嫩青澀,問什麼都是一切聽陶老師的。于是,岑嶼與陶陶一拍即合,決定兵分兩路,調流水與做訪談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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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泰科醫療科技有限公司」。
這家研發服務機構,在左江當地規模算大,有一棟獨立辦公樓,看着挺體面。遠康一直和他旗下子公司泰科博遠合作,每年支付的研發服務費流水金額過億。
進門後,她們沒急着說來意,慢悠悠得四下打量了一會,陶陶才去尋前台,岑嶼等在閘機口,正巧碰着有員工出入,就湊上前去問道:“請問泰科博遠有限公司是在這棟樓上嗎?”
“這是泰科的樓。泰科博遠……沒聽說過,要麼再問問前台?”那人搖搖頭,給她指了下前台就走了。
岑嶼踱去前台,問了同樣的問題,前台答說泰科博遠也在樓上,再問就是都一起辦公的。
前台撥了電話,請她們稍等。
過了一會,一個穿POLO衫的矮胖男人匆匆忙忙從閘機口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地對陶陶殷勤問好:“陶老師是嗎?我是泰科的副總經理張彭。”
“張總好。我們在對遠康藥業進行例行檢查,咱們公司是主要供應商,還請配合做個訪談。”
這位張副總客氣得很,連聲應好。他眼裡有狐疑,話裡卻不顯,似真似假地埋怨說遠康藥業也沒先通知一聲,公司這會隻有他在,怕是臨時招待不周。
陶陶和他打哈哈,把錯都往遠康藥業那推,說是遠康可能沒通知到位。
沒給張副總再多打探的機會,岑嶼直接插話問了些業務技術上的事。她神色平淡,問的問題卻密不透風,一個接一個,看似信手拈來的不相關,卻暗有勾稽。
張副總應接不暇,幾步路就走得額頭上一層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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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安排在了頂層的一間會議室。
往會議室去的途中,岑嶼和陶陶的目光一刻沒停。看上去,這是一家不錯的正規研發服務機構,工位整齊員工忙碌,實驗設備一應俱全,實驗室的GLP證書被印出來和年度優秀員工表彰一起放在最顯眼處。
張副總顯然也對這秩序井然的公司面貌很滿意,語含自豪地主動介紹:“我們的CRC都在醫院,那個是CDM的辦公室,他們在做數據分析,不少實地工作都在醫院臨床中心,就是在這看不到。”
說着,請她們稍坐。
張副總又去請了兩位專門負責對接遠康的經理進來,方才鎖了門,正式開始訪談。
訪談由陶陶主導。
大多都是常規問題,從泰科自身的業務聊起,問了些與遠康的合作曆史、具體項目和流程細節等等,答案和她們與遠康了解到的如出一轍。
岑嶼展開手記本,持筆擇要記錄着,偶爾尋機問幾個靈光一閃的問題。
“泰科博遠,這家子公司也在這棟樓辦公嗎?”
“是的是的,就在七樓。”
“可剛剛你們員工講,這裡沒有哈。”
“那是他們不知道。泰科博遠主要是個殼,隻有幾個雇員。我們放了些專利在它名下,用它接業務收款,有稅收優惠政策。”
“也就是說,咱們母公司實際提供服務,但用子公司名義開票收款是嗎?”
“對。除了遠康,其他好幾家大藥企,我們都這麼合作的。”
岑嶼的筆尖霎時懸于空中,不由蹙眉,凝神細思。
張副總也似有些緊張,身子又往前傾了傾,手臂撐在桌面上,言辭懇切道:“岑老師,陶老師,這可能确實有點不合規,但我們又不是上市公司,這點風險是可以擔一擔的。”
陶陶瞥了一眼岑嶼,見她還是垂眸不吭聲,就先尋了個角度繼續問道:
“咱們哪些員工在泰科博遠任職?”
“泰科博遠總經理就是我們老闆,研發部的鄧曉磊、韓懿幾個是專利發明人,挂在那邊,财務也是總部财務……”
忽而,岑嶼反扣在桌上的手機微震。
她掀起眼皮拿起手機,眼波平淡掃過屏幕後,與陶陶交換了個眼神,就起身關了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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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來電。
是李響從銀行現場發來的消息。
紅筆劃出了幾條異常的流水信息。泰科博遠在收到每次遠康付款後,或近或遠都會給另外三四個固定賬号大額劃款,其中甚至有個看不太清的海外賬戶。
岑嶼眉頭緊蹙地看完。
她沒回會議室,而是不動聲色地憑着來時記憶,找到了财務部門的辦公區域,最裡側的獨立辦公室鎖着門,燈光也是暗的。
她擡手敲了敲最外側一個女生的格子間屏風,探着頭熟稔親切地問道:“領導又不在嗎?”
“林總出差去了,快兩周沒來了。”女生手頭很忙的樣子,擡頭瞥她一眼,不耐煩地答了句,就再沒給她一個眼神。
岑嶼沒再問,隻是又站在那磨蹭逗留了一會,仿佛是實在等不到人搭理她了,才轉身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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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會議室。
訪談還在繼續,現下聊到了母子公司的賬務管理。
“對。子公司的賬也都是總部一起管的,具體得問我們老闆。”
“你們老闆自己管賬?沒有财務總監嗎?”
岑嶼剛一坐定就聽到這個離譜信息,饒是她,也不由皺着眉頭問了出聲。
“之前有的,但辭職了。我們李總也是高材生,财務這點事他搞得來的,手下一堆人才,又不用他親自跑銀行寫賬本。”
張副總倒不覺得離譜,誇起他老闆來一點不含糊,說得心悅誠服,出口成章。
岑嶼也冷靜下來,壓下緊皺的眉頭,恍悟般地點了點頭,又和顔悅色地問:
“咱們李聿總在海外待過嗎?公司是不是也有海外業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