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念楚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這喘息的短短幾秒鐘裡,她已經根據陳荀的描述,在腦海中大緻定位到了具體的事件:
“如果是那件事,對不起。”
她重新擡眸,伸出手,微微用了些力,把那張已經被揉皺又重新攤平的報告紙從陳荀手中緩緩抽出來,輕聲道:
“葉醫生申請的是禁藥,而且用量确實超額,如果不加以限制,誰都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陳荀垂下眼眸,一言不發。
快速地掃了一遍内容,楊念楚越發是确認了自己的猜測:
“禁藥是管理局的最後一條紅線,按照規定,我必須這麼做。”
“但是,關于陳茹的健康狀況,我的确一無所知。如果有合理理由,在規定範圍内,我肯定不會出手限制葉醫生的醫療權限。”
她聲音放得輕柔了些:
“你知道的。”
可是,聽了這話,陳荀的眼淚卻越發止不住地掉了下來,顫抖着的眼睫如同暴雨中脆弱的花苞,身體也因為過度的悲傷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似乎一觸即潰。
她也想相信楊念楚,甚至葉筱竹說出那話的時候,她還出于本能地為楊念楚辯解。
直到有人秘密給她郵寄了後勤科的報告存檔——
雖然知道對方别有用心,但是報告造不了假,事情是楊念楚幹的,一點都沒有錯。
停藥是導緻陳茹在搶救室死亡的直接原因。
眼淚順着臉頰又一次滑落,陳荀甚至都不敢去想最後關頭,葉筱竹去求藥的時候,被楊念楚親自簽發的報告給堵回來的畫面;更不敢想陳茹因為異能量感染變異無法控制,肌肉溶解活活疼死的場景……
楊念楚在有限的活動空間裡拿出紙巾,湊近了些,輕柔地擦去了她臉上尚有餘溫的淚水:
“冷靜點,你先告訴我,陳茹她怎麼了?”
“就算是興師問罪,也得先讓我有個了解情況的機會。”
她搭上陳荀緊攥成拳的手,溫柔而又微微用些力氣地包住,擡眸輕聲道:
“如果葉筱竹能拿出必須用藥的證明,後勤科不至于嚴苛到那個地步。”
“你隻有說清楚來龍去脈,我才能解決問題,對不對?”
陳荀深吸一口氣,猛地甩開楊念楚的手。
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幾下,看着楊念楚的眼睛,她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監測儀器發出長鳴的時候,沖動之下,她恨不得要把楊念楚揪出來痛揍一頓,什麼難聽的話都在她腦海過了一遍……
可此時此刻,面對真人,尤其是又被那樣的眼眸注視着,陳荀忽然有些不舍得了……
她心裡不由得更加自責,痛心與懊悔齊發,最終擊碎了情緒的最後一道防線。
手中已經深經磨難的報告紙被狠狠摔在了牆上,陳荀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
她隻說了這一個字,看着楊念楚的眼睛,又哽咽了片刻,才終于狠下心移開視線,冷聲道:
“你和她們是一夥的,從始至終,都沒有把我們姐妹倆當作人看!”
“隻因為基因特殊,就活該被你們當作清除異能體的工具,就活該被永遠用責任綁在管理局裡!即便是負傷,也要榨幹最後一點價值!”
“哪怕是死了,都要再确認一下還有沒有能夠被利用的餘地……”
陳荀擦去眼淚:
“你們不配提她的名字!”
說完,陳荀轉身就走,制服的外套被窗外的風卷起一角,顯得她的背影孤獨又單薄。
一件制服上綁了安全區裡千萬條重如山的人命,牽絆了姐妹二人一生的心血。
陳荀不後悔當上執行官,也不後悔在那麼多次任務裡義無反顧地出生入死。
她隻是有些心寒。
心寒自己與姐姐這麼多年的付出,隻是被當做了談判桌上的籌碼……
楊念楚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說什麼都無事于補,幹脆也不再執拗無用功,默默地注視着陳荀的背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裡。
她自嘲地笑了笑,彎下腰,撿起那張已經遍布折痕的報告紙,再一次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右上角還有淺淺的編号痕迹,是楊念楚整理文件的習慣,原本應是除了她和陳荀,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自從被提拔以後,每天要簽字的文件像雪花片一樣飄逸不絕,不分門别類地整理起來,根本無法正常工作。
隻可惜,陳荀自那次受傷後,現在應當是已經不記得這些了。
因此,知道這個習慣的,又隻剩下楊念楚一個人。
這份報告故而斷無僞造的可能,隻是……
送去後勤科的報告,怎麼會出現在葉筱竹手裡?又是怎麼輾轉到了陳荀的手上?
如果真的如陳荀所說,陳茹病危時,後勤科為什麼不肯放藥?就算禁藥的确不能配給,難道替代性的藥物就一樣也沒有嗎?
難不成,後勤科也……
楊念楚皺了皺眉,感覺頭有些疼。
若是後勤科出了問題,情況隻會比情報科更加棘手。時空崩塌後的資源本就有限,若是統籌資源的部門叛變,後果不堪設想。
以及,究竟是誰在死後還要利用陳茹?
陳家姐妹基因特殊的事情,楊念楚即便是到了如今的職位,也從未聽說過這個消息。
從ABX-3回來後,楊念楚一直在疲于肅清情報科和處理姚明珠的事情,暫時沒有多餘的功夫去照看其它事宜。
現在看來,她暫時沒有休息的機會。
楊念楚眸色一冷,按下傳呼機,朝着走廊盡頭的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
按照規定,醫院中确認死于異能量感染的病人,都要立即進行火化處理。
見完陳茹的最後一面,陳荀脫力地靠在牆上,身體漸漸地滑坐下來。
陳茹的死亡時間該沒超過四十八小時,屍骨未寒,管理局的人就已經找上門來,要求查抄陳茹生前住所,提取陳茹身體上的部分器官作為樣本。
陳荀難得大發脾氣,差點動了手,好在被葉筱竹及時攔了下來,幾乎是被強制性地塞回了病房裡。
現下許久未合眼,又是重傷初愈,她早已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