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久别重逢是很符合物哀美學的一個詞。
林西月總是想,如果将個體生命拉伸成一根細線,那麼她和鄭雲州在一起的那幾年,就像橫亘在人生裡打不開的死結。
多希望能有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能夠精準且毫不留情地剪開它。
那麼,她就不會在得知要來見他後,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整天,反應遲鈍、效率低下。
等到真正走進銘昌香港分部的大樓,心髒又以一種即将進行百米沖刺的速度狂跳起來,林西月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内,接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離鄭雲州辦公室越近,她的緊張就越暴露無遺。
站在電梯内,林西月輕咬了下唇,試圖用這種微小的痛感來驅散心中的不安,這是最笨也最快的法子了。
王凱看她臉色蒼白,關心地問了句:“西月,沒事吧?”
“沒事。”林西月搖了搖頭,小聲說:“昨晚加班到很晚,沒睡好。”
“注意休息。”
“嗯。”
香港銘昌法務部的負責人在電梯口等他們。
高總很熱情,分别和他們握手,解釋說:“鄭董事長還在開會,請到他辦公室稍等。”
王凱點頭:“沒關系,我們等一會兒就是了。”
将近下午五點半,鄭雲州才從會議室脫身。
香港的高層們難得見一次真佛,在提問環節逮住他不停地請教,他都忍着脾氣地一一作答。
也是這幾年變故多,老爺子的位置險些不保,集團内各方勢力沖突不斷,鄭雲州再桀骜的性子,也被世間風風雨雨沖刷沒了,性格裡不羁的部分被打破又重塑,換成了老成練達的穩重。
方才高層内部争執聲四起,他也隻是單手輕扣了扣桌面,陰沉的目光在掠過衆人時稍作停留,片刻便讓嘈雜聲停了下來。
鄭雲州出來後,袁秘書快步跟上去說:“鄭董,凱華的合夥人到了,在您辦公室。”
他腳步微頓,手勢利落地系上西服的第二顆扣子,“走。”
鄭雲州身形高瘦,走路也是大步流星,行疾如風。
袁秘書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可到了門外,鄭雲州卻又止步不前了。
落地玻璃窗内,折竹簾被高高地卷起,黑色真皮長沙發上,坐着個文靜娴雅的林西月,她眼睛裡泊着淺淡的笑意,小聲和身邊人在交換意見。
沙發後面的角幾上,擺了一盆很不應景的白桃花,枝桠在暮色裡裂出幹褐的細紋,卻意外地襯出她烏發紅唇,眉目動人。
三十八度的黃梅天氣,他站在走廊上,皺着眉朝她睇去一眼。
頭頂的冷風出口有些年頭了,持續地發出類似蜂鳥拍翅般的嗡鳴,聽得他也一陣暈眩,在地毯上快站不穩。
那些痛苦的、激烈的,他們像血管一樣曲折纏繞,又怎麼都不肯放過彼此的過去,一瞬間又回到了他腦海裡。
“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腸比我還要冷。”
“疼了你三年,你就算是花崗岩轉世,也該捂熱了吧!”
“到頭來你還是一點都不在乎我。”
“好樣的,你林西月是這個。”
無論他怎麼歇斯底裡地怒吼,如何在小姑娘面前失盡體面,她都眉眼哀愁地站着,冷靜地看着他發瘋,那樣子仿佛比他還委屈。
等他沒力氣再摔東西了。
林西月就隻管重複道:“是鄭總說的,時間一到就讓我走,您不好食言的。”
那一刻,鄭雲州是真想掐死她。
袁秘書推開門,出聲提了句醒:“鄭董,到了。”
鄭雲州腳步緩慢地走進去。
王凱迅速起身,提前伸出手,謙恭地問好:“鄭董事長,久仰大名。”
“你好。”鄭雲州略微颔首,注意力又挪到林西月身上。
她也剛好凝眸,正對上他的眼睛。
兩個人一同怔住,萬物都仿佛被隔絕在他們的屏障之外。
濃郁的桃花香氣裡,過去一千多個日夜的刻骨愛恨,被深深掩埋在心底的過往情仇,都在這個倉促的述情空間中被激發。
林西月眼尾起了零星的濕意,像清晨的薄霧一樣在林間彌漫開,嘴唇動了動,連一句招呼都打不出口。
高總以為小姑娘害羞,他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了,小鄭董面容雅俊,沒幾個女孩子在他面前不臉紅的。
他忙介紹說:“這位是凱華今年新晉的合夥人,林西月。在對星宇科技收購的前期,關于知識産權的盡調,數據合規審查,勞動糾紛排查這些,都是林律主抓的。”
她艱澀地扯了下唇角:“您好,鄭董。”
“林律師辛苦。”
看起來鄭雲州比她從容得多,例行公事的态度,很紳士地握了一下她的掌尖,立刻便松開了。
林西月收回手,她低垂着黑濃的睫毛,不敢再看他。
對她來說,鄭雲州的眼睛是世上所有的誘惑中,最危險的一項。
她撫了下裙擺落座,王凱和高總在向鄭雲州彙報股權分配方案。
西月沒出聲,她靜靜地擡眸,隻敢像從前做慣的那樣,悄默聲地打量他。
五年過去,鄭雲州仍是棱角分明的一張臉,鼻高唇薄,面部線條偏冷硬,一身白襯衫也斂不住的清傲氣。
還是那股木秀于林的風姿,仿佛平白長了幾歲,什麼都沒變。
恍惚了片刻,高總已經把話題帶到了她身上。
他對鄭雲州說:“您别看林律年輕,辦事很牢靠的,每一份合同,每一項知識産權,和每一筆潛在債務,她都認真仔細地審查。包括我向您彙報的,星宇和一家供應商的合同上存在模糊條款,履行期限和交付标準界限不明,如果不是她及時指出來的話,收購以後可能會引起不小的糾紛。”
鄭雲州聽後,仍是冷淡地瞥她一眼。
林西月端坐着,心神不甯地硬撐在他極富壓迫性的目光裡。
他還是這樣,習慣了以高位者的姿态審視周圍的一切。
鄭雲州收回視線,玩笑說:“老高,那你要注意了,後生可畏啊。”
今天她穿了一身藏藍色西裝,剪裁合宜的款式掐出清減的腰線,白如霜雪的手腕上,還戴着那條帝王綠翡翠珠串,金扣都已經被磨得發烏,像一道年歲久遠的舊傷痕。
西月戰戰兢兢地笑了:“沒有,都是應該做的,高總也教了我很多東西,這次合作很愉快。”
沒坐多久,高總接了個電話,說是有項條款有問題,讓他過去看看。
那部分是王凱負責的,他也跟着一道去了。
一時間,辦公室裡就隻剩了他們二人,和站在一旁的袁秘書。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林西月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也不是能過問這些年好不好的關系。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他們即便在大街上碰到,也不見得會說話。
鄭雲州那麼讨厭,甚至可以說是憎恨她,出國前大罵她沒有心肝,是怎麼都喂不熟的白眼狼,巴不得她從來沒出現過,讓她走得越遠越好。
他是睚眦必報的性格,恐怕再過十年也不會原諒她。
好在她提前準備了材料,不至于讓尴尬持續太久。
西月坐過去了一些,把手上的預案遞給他,聲音有些顫:“鄭董,香港證監會最近對收購的審查趨嚴,我們這邊和财務團隊溝通過了,準備了兩套方案,一是完全按規則制定的常規審批流程,二是緊急情況下的替代方案,請您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