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了之後,林西月又回了佛堂,洗幹淨手繼續寫。
天色漸暗,幾聲蛙鳴從湖邊傳來,短促而突兀。
林西月擡頭望去,園中亭台樓榭隻剩一道朦胧的虛影,雲邊最後一縷殘霞也被無聲吞沒。
她今天寫滿了一整卷,手腕沉重又酸麻。
不過,抄寫經文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能從字句間領悟佛祖智慧,有度化之功。
林西月坐久了,她站到窗邊去等着墨汁被風幹,她好卷起來放到案台上去。
做完這些,她擰滅瓷底古董台燈出來。
林西月出了佛堂,告訴宋伯自己抄完了,也是提醒他去鎖好門。
宋伯在前院盯着人移栽金桂,一口一句的“小心”說着,看得出這幾株嫩苗十分值錢。
林西月走到他身邊:“宋伯,經書我都抄好了,先告辭。”
“等一下。”宋伯攔住她,從西裝口袋裡摸出個信封,他說:“這個月的報酬,董事長交代了一定要給你,不能讓你白效力。”
她猶豫了片刻:“趙董已經支付了我的學費,做這點事不算什麼的。”
宋伯直接塞進她的包裡:“那是集團設立的獎學金,另外一回事。”
林西月垂下黑漆漆的睫毛,顫聲說:“謝謝宋伯,謝謝......董事長。”
“沒事,你快回學校吧,天不早了。”
“好,再見。”
林西月出了園子,從大門到公交站台要走很長一段路,這個地方也難叫車,她總是步行過去。
剛走了幾百米遠,身後傳來一陣疾馳的引擎聲,林西月避讓到了路旁。
那輛跑車在她身邊慢了下來。
林西月轉頭一看,駕駛位上的男人逆着光,一隻手懶散地撐在方向盤上,清俊的眉目半匿在燈火裡,白色襯衫折到了小臂處,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現。
她認出是鄭雲州,恭敬地朝他點了個頭。
鄭雲州朝她眺過來一眼。
夜色裡,她瘦弱的身體傍在樹枝旁,一張臉玉雪玲珑。
他看了看老長的山路,開口說了兩個字:“送你?”
太驚訝了,林西月一時沒反應過來。
想不到這公子哥兒還這麼好心。
午後還在罵他妹妹活不到明天呢。
但她不敢上去。
林西月微笑了下,怕拒絕的力度不夠,幅度很大地搖搖頭。
接連三次見面,鄭雲州都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光看她點頭搖頭了。
他撣了一下煙灰,笑着自言自語了句:“敢情是個啞巴。”
一陣嗆人的尾氣飄過,跑車轟鳴着開遠了。
林西月快到站台時,一輛公交從面前行駛過去,她趕緊跑了兩步,錯過了不知又要等多久。
她也沒回學校,而是在中途下車,轉了五站地鐵,去了銘昌大樓。
弟弟董灏在這棟高聳入雲的地标型大樓裡當保潔。
小灏是她初中班主任董老師的兒子,在她那個養父堅持認為女孩子不用讀書,非要把她扯回去做家務的時候,是董老師擋在林西月身前,發動鄉裡的同志集體去葛家勸說,甚至警告葛善财,法定監護人有保證适齡兒童按時入學的義務,不讓上學是違法行為。
人生前十九年,林西月一路從疾風驟雨裡闖出來。
幸運的是,她碰到過兩個大恩人,一是竭盡全力護她平安的林媽媽,二就是讓她受教育的董老師。
可惜好人總是不長命,她們兩個早早就死了。
在這個世上,和林西月稍微還有點關聯的,就隻剩董灏一個。
董老師臨終前,一直拉着他們兩個的手,對西月說照顧好他。
林西月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拼命點頭:“我會的,我會的,您放心好了。”
來之前,她給董灏打過電話,得知他今天上晚班,正在打掃停車場。
林西月徑直往地下車庫去,她到的時候,負責人正在高聲責罵董灏。
那個人刻薄地說:“看你搖頭晃腦的,做起事來手腳又慢,半天才拖這麼一點地,如果不是二小姐介紹,集團根本不會要你,自己還不好好表現!”
董灏比她小一歲,是個行動不便的腦癱兒,他爸爸很早就抛棄了他們母子,他說話時,頭總是扭向一邊,四肢極其不協調。
勉強讀完初中以後,小灏就沒再上學了,被同學嘲笑了這麼多年,他早沒了去學校的信心,況且智力也跟不上。
林西月氣得捏緊了拳頭。
她緊走幾步過去,先禮後兵地說:“您好,請問我弟弟是做錯了什麼嗎?”
負責的女人上下瞄着她,沒好氣地回:“半個小時了,一小塊區域都沒清潔完,難道他還做對了?”
林西月環顧了一眼四周,聲氣和緩地說:“現在是工作時間,小灏沒有翹班,還拿着拖把在打掃,隻是動作慢了一點,但這也保證了質量不是嗎?趙董事長的書房裡都挂着欲速則不達,您沒必要這樣兇他。”
那個女人愣了愣。
這小姑娘和趙董的關系這麼近,能進她書房,還能和她老人家說上幾句話呢?
難怪能讓趙家二小姐塞個腦癱到集團來上班。
她立馬又換了副嘴臉:“我隻是提醒一下你弟弟,沒别的意思。”
“我知道。”林西月也笑,把手上提着的一箱水果給了她,“給您買了一點東西,以後小灏還要您多關照。”
女人哎了兩聲:“謝謝,我會的,我會的。”
說完,她就提着意外之财走了。
林西月從董灏手裡拿過拖把:“你去那邊坐會兒,我替你打掃。”
董灏知道拗不過姐姐,每次她來了,總要幫自己做這做那的。
他靠着四方的牆柱坐下來,拿出保溫杯喝了口水。
董灏含糊不清地說:“姐,你不該給她水果的,我們留着吃多好。”
“沒辦法,你還要在她手底下做事,我們隻能低頭,想吃我一會兒再給你買。”
過了兩三分鐘,董灏又好奇地問:“姐,趙董書房裡真挂着那副字啊?”
說到這裡,林西月直起腰,忍不住笑了:“我瞎編的,她的書房那麼容易就叫我進去了?頂多待在佛堂。我不過是搬趙董事長出來吓她。”
董灏也歪着脖子笑。
在他心裡,姐姐是最聰明的女孩子,讀書厲害,腦子轉得快。
不遠處,敞篷跑車裡有人淡淡地嗤了聲。
隻不過停車場太大,這點響動像鄭雲州指間的紅星一樣,輕飄飄地撣落在地面。
他回了一趟家後,換了身衣服又來了集團。
下車前點的煙沒抽完,鄭雲州就在車上多待了一會兒。
就這麼一會兒也有戲看,唱主角兒的還是一個在他面前裝唯唯諾諾的小啞巴。
看來她不但會說話,會耍狐假虎威的鬼把戲唬人,聲音還很好聽呢,語調起伏有緻的,清脆柔軟,像茂林裡潺潺而過的蜿蜒淺溪,叮咚作響。
他掐滅煙時,被騰起的白霧缭得皺了下眉,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