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暗淡下去,靳陸耐心聽完。
拐出巷子前,他突然回頭又望了一眼。榕樹掩映下,二樓的燈光若隐若現,像微小的螢蟲的輝光。
大概是習慣待在這裡了,又可能是很少有人會站在門口目送自己離開,靳陸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種這就是自己家的錯覺。
*
飛機将近十點落地。
靳陸出了機場就打車直趕醫院,沒想到這時卻接到靳仝的來電。
那邊開門見山問:“出機場了?”
“嗯,馬上到醫院,奶奶的手術還有多久結束?”
靳仝沉默了會,突然說:“你奶奶不在醫院,她跟着旅行團出去玩了,估計要月底才回來,你讓司機掉頭直接回南湖灣這邊,我和你媽都在,她還專門做了夜宵等你。”
“你什麼意思?”
靳陸隻覺得這瞬間血液直沖向頭頂,他冷笑起來,“你别告訴我你拿奶奶生病的幌子把我騙回來,就是為了跟我吃頓飯?”
心平氣和的交流在靳陸撕開遮羞布的這一刻徹底宣告破裂。
電話聽筒裡的中年男人怒氣沖沖道:“靳陸,你怎麼跟我說話的,還有沒有一點教養,離開幾個月連聲爸都不會叫了,你吃我的穿我的,現在你是在跟我叫闆?”
深夜趕飛機的疲勞讓靳陸大腦一片混沌,他晚上還沒吃飯,或許是胃被嶺州養成的一日三餐的習慣給養叼了,此刻胃部隐隐抽痛起來。
靳仝對他發過太多次脾氣,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電話那頭男人暴跳如雷的樣子。
出租車内太安靜,電話隐約傳出的動靜讓司機不禁從後視鏡裡看看過去。
靳陸面無表情地挂掉電話。
他把通訊錄翻到盡頭,高中同學、初中同學,但都隻是泛泛之交,居然一時找不到可以深夜聯系的朋友。
“師傅,不去醫院了,麻煩你把我送到最近的酒店就行。”
“好嘞。”司機師傅果斷應聲,調轉方向往回走,“剛剛打電話的是你爸啊,吵架了?”
見靳陸沒接話,司機悻悻移開目光,心想:光聽這打電話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仇人呢。
辦理完入住,靳陸接了杯溫水喝,卻在這時從口袋裡翻出了一支芝士棒,是出發前孟津禾塞的,叫他餓的時候吃。
他站在門口良久,慢慢撕開包裝袋咬了口。
孟津禾口中的“沒那麼甜”在他這裡依舊有些發膩,酒店樓下其實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但剛剛路過時沒什麼心情。
這會冷靜下來胃又隐隐抽搐起來,最終還是把這幾根芝士棒全吃完了。
沖完澡已經十一點。
靳陸坐在床邊,一邊把搭在肩膀的毛巾撩起擦拭頭發,果不其然見亮起的手機屏幕多出十幾個未接電話。
一滴水痕落在屏幕中央,他晃晃頭發,把毛巾随意搭着,把靳仝的手機号拖進黑名單。
聯系他的人除了靳仝還有他媽梁珍,靳陸點進她的通訊界面,勾選了拉黑,手指懸在半空良久,卻遲遲按不下去确定。
他有些煩躁地皺起眉,沒管,一條條看微信上的未讀消息。
全是梁珍和靳仝發來的,鮮紅的未讀數字像針尖刺戳着他的神經,靳陸幹脆略過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非要得到一個什麼答案,漫無目的地往下翻。
直到翻到孟津禾的名字,他手指頓住。
因為孟津禾很少用微信和他聯系,聊天框已經被其他人頂到很靠下的位置。
此時此刻,消息框依然幹幹淨淨。
芝士棒的那股甜膩味道仿佛又泛上舌尖。
靳陸閉了下眼,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點開了聊天框。
他們的聊天記錄寥寥無幾,通常是孟津禾詢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自習,除此之外就是讨論數學題。
他覺得此時此刻的這一幕充滿了難言的荒唐,深更半夜他為什麼會想找孟津禾傾訴,抑或是他根本就在期翼對方會給他發消息。
他究竟在期翼什麼?
靳陸恐懼于細想,他沉沉呼出一口氣閉上眼,幹脆把手機關機,轉而用睡覺來轉移注意力。
這一夜睡得并不踏實,他夢到了很久遠的記憶。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靳陸剛上小學沒幾個月,放學後,他在校門口看到了在路邊等他放學的靳仝。
他喜出望外地撲過去,因為之前來接他的都是保姆,靳仝隻在剛開學那天開車送過他。
他興奮地和爸爸分享在班級裡交到的新朋友,以及這次考試又拿到了第一,為了鼓勵他,老師還送了一朵小紅花。
靳仝反應平淡地聽着,隻在他提到拿了小紅花後嚴肅地叮囑:“靳陸,你弟弟成績沒你好,回家之後不準和其他人說你得到了小紅花,否則弟弟會難過。”
靳陸有個隻差了不到兩歲的弟弟,叫靳瑜。
靳瑜小的時候身體很不好,最糟糕的時候,要送進急救室搶救。
更不巧的是,靳陸從小就身體康健,幾乎沒生過什麼病。
那時,梁珍坐在急救室外,她精神已瀕臨崩潰,用那種看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靳陸,笃定是他偷走了屬于弟弟的健康。
最後,那朵被他特意别在書包上的小紅花,被靳仝像處置垃圾一樣,随手丢進了垃圾桶。
從小學、初中,一直到現在,靳陸很少掉下過年級前三。他其實并不是很有天賦的人,隻是如果不把全部精力用來思索、反複推解那些晦澀枯燥的公式,他也許會更痛苦也說不定。
碎片般的回憶交插着複沓出現在夢境裡,到最後,這場夢變得十分混亂。
靳陸環顧漆黑的四周,冷靜的認知告訴自己是在做夢,可一閉眼,他又站在了嶺州潮濕的雨天裡。
天光乍亮,一抹紮眼的明黃色忽地映入眼簾,他怎麼也看不清是誰,于是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追逐,到最後,他走進了死胡同。
回過頭,卻隻看到黑黢黢的一條窄道,自他身後蔓延到深不見底的裂淵。
靳陸大汗淋漓地驚醒,窗簾沒拉嚴實,斜橫的日光打在他臉上,他擡起胳膊,在刺目的光線下舉起手掌,花朵形狀的油印痕迹變得很淺,幾乎看不見了。
其實一開始,他也隻是想要一朵小紅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