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隻是害怕。怕自己無法救民于水火,怕無法懲治惡徒,也怕,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殿下從不輕言許諾誰,因為怕被許諾之人,會失望難過。”
窗外的雨更大了,分明關得分外嚴實的窗戶,卻透進來些許涼意。
朱辭秋擡眼看向顧霜昶。面前溫潤的男人嘴角帶着笑,眉目柔情似水,好像在對她訴說:你看,我知道你的言外之意。你不要怕,我不會難過失望。
“臣十六歲時,殿下剛從東宮搬入皇宮。”顧霜昶笑着,說起一段往事,“那一年新皇繼位,開設恩科,臣就是在那一年,得了魁首,入了殿試。臣十六歲便是科考魁首,殿試狀元。”
他忽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攤開,露出手中的繭巴,“臣自讀書起從無一日懈怠功課,入白潭書院修習後,握筆的手起了無數的泡,有了極厚的繭巴。可他們卻說,這是文曲星下凡。世人這樣一句話,就泯滅了臣所有的努力。”
“殿下不記得了。當年狀元及第的謝恩宴上,臣與殿下是見過的。”顧霜昶話鋒一轉,收回手後眼神注視着朱辭秋,“臣那時受不了酒氣,便坐在涼亭散酒氣。殿下偶然路過,命人送了一杯解酒茶給臣,臣雙手接過茶盞,謝恩之時,殿下曾對臣說了一句話。”
“殿下說:‘大人手中繭如此厚,想來定是日夜刻苦,筆不離手。如今功名加身,也不枉經年辛苦了。’那是臣至今為止,聽見的唯一一句,寬慰之言。”
朱辭秋聞言,愣怔須臾。她看着顧霜昶如畫般的臉龐,實在想不起來,在許久之前的謝恩宴上,見過這樣一張臉。
可他所說之事,她卻是有印象的。
那涼亭在宴席之殿的不遠處,原本她隻是想偶然路過,卻看見穿着紅袍的陌生男子倒在涼亭,走進見他實在酒醉難受,便叫人送了杯解酒茶。而自己則站在不遠處略作停留片刻,觀察了下他,本是想着若還不好,便命人将他馱到偏殿休息片刻。
卻不料涼亭中的燭火撲閃,月色皎潔,叫她看清了他手中極厚的繭巴。她思及自己整日沒命般地修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想起其中辛苦,便不免多言了幾句。
卻未料,那年涼亭中人,竟是顧霜昶。
可她為何,連他樣貌都未曾看清?
她看向眼前文儒的顧霜昶,愣了下。是了,她當年其實未曾赴宴,隻不過是為了來找赴宴的烏玉勝時偶然路過。且顧霜昶當年低垂着頭,從未擡頭,面容掩蓋在陰影之下,又渾身酒氣,穿着寬大的進士服,實在不像是個少年人。
“所以啊殿下,你不要害怕。”顧霜昶笑了起來,眉眼彎彎,“臣從不會對殿下失望,也會一直站在殿下身後。”
“臨州洪澇,殿下也曾籌錢助難民重建家園,也曾買下荒土修葺房屋,助他們有屋可憩。不止這些,殿下所做之事,臣都知道。”
“殿下愛民,比陛下更甚。”
朱辭秋默默地聽着,話音落地後,久未言語。殿内隻有風雨打在窗棂上的聲音,還有殿外呼嘯的風聲。
她在大雍時,鮮少管過像臨州洪澇這樣的災害,是身旁婢女家在臨州,偶然提及時,她才去留意了一下。卻也隻是在書信中見過寥寥幾筆的描述,不知其中慘狀,也并未關心太多災後之事,隻撥了私銀悄悄送往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也順帶安頓了一下身旁婢女的家人。
她其實根本沒有顧霜昶口中的那般愛民。她從不自诩自己是什麼好人,也承認在山門關抗敵之前,沒有什麼食民之祿佑民安順的意識。那時除了烏玉勝外,她對任何人的安危,都不關心。
但顧霜昶不一樣,他為官初心便是造福百姓,從無雜念。
所以——
朱辭秋掀起眼皮,微微一笑,平靜道:“顧大人,我與你,其實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她知道,即便是他如今要以使團之命換她生路,他也隻是想讓她能歸去故土,在山門關守住大雍。
他仍是那個襟懷坦白的顧大人。
“不是的殿下、不是的!”
顧霜昶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有些慌張地站起身來,卻還未說出下文,便聽見雷鳴電閃間,風雨聲與巨大的破門聲轟隆而響,外殿霎時亂作一團,無數人叫喊着“何人!”“放肆!”“顧大人!”
她與顧霜昶聞聲望去,還未曾搞清狀況,隻頃刻間,内殿一直緊閉的大門轟然被人從外踹開,沉重的門倒在地上,灰塵飛舞在昏暗的殿内,窗外閃過一道明亮又迅速地閃電,風雨打在窗棂上愈發急切。
嘈雜又昏暗的環境,踹門的男人身披風雨,發梢都在滴着雨水,臉上有一道極長的傷痕,血漬被雨水沖刷又蔓延出來,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消失不見,而臉頰一側,則留下長長一道血痕。
他手握鑲嵌着紅寶石的佩刀,刀上的鮮血滴在殿内潮濕的地闆上,陰冷狠戾的神情陰在黑暗中,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床榻上的朱辭秋,眼眸亮的瘆人,更襯得他如剛從地獄入人間的惡鬼。
惡鬼輕聲呢喃,卻又在暴風雨下的混亂殿内清晰可聞:
“我來接你了。”
“朱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