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姑娘腰受傷了,現下可好些了?”
“比前幾日好多啦,已經能下地走了。”趙缭說着向前湊了湊,笑容展開的一瞬,半張陷在陰影中的臉也露了出來。
也就是在那一瞬,播撒在李誼身上空洞的燭光有了切實的溫度。
“先生呢?聽聞先生……家裡有些事情。”
“嗯……”李誼接過江蘼遞來的茶,道了謝,垂眸輕聲道:“家裡有老人去世了……”
說完,李誼快速端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時别過臉,眼眶隐隐發紅。
在黑夜和燭火的縫隙間,岑先生肉眼可見的消瘦了。
趙缭心中發酸,好想輕輕拍拍先生,但也隻是誠懇道:“生老病死無法逆轉,但思念之情不隔陰陽。請先生節哀,多多保重。”
“多謝……”李誼輕聲道,喉中已有異樣。
盡管心疼,但趙缭還是靈敏地疑惑一下。岑恕母親早亡,父親也在兩年前去世,他被趕出盛安岑家。
調查中,他并無其他關系密切的親眷。
“一定是您很親的親人吧。”趙缭誠摯看着李誼,不動聲色地發問。
李誼默然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是書塾裡為我啟蒙的夫子。若說親,我與夫子并無血緣。
但夫子傾囊相授,待我至真至誠,如父如師如友,是我最敬最親之人。”
李誼低着頭,淚如雨下。
“岑某所痛,不止在于夫子故去,更在于夫子于我,恩重如山。可我對夫子,無一相酬……”
這番話,李誼對李诤在内的任何人,都沒提起過一個字,不知為何今夜對江荼,竟将心裡話脫口而出。
說完,李誼心中卻暗悔,不該将自己的傷悲加于江荼。
于無憂無慮的江荼而言,這樣的感情太遙遠,他這樣無遮掩的傷悲,她若無法幫助勸導排解,心中難免為難有愧,豈不是給她平添了負擔和沉重。
李誼努力平複情緒,輕咳一聲後,勉強撐出一抹笑意,想岔開話題。
可擡頭的一瞬,對上江荼雙眸的一瞬,他看見的,是和他同樣的淚流滿面。
燭光映淚光,晶瑩跳動。
她雙眼通紅認真看着他,眼中有憐有痛,淚光躍動的每一下,都是感同身受。
李誼見江荼落淚,登時慌了神,也顧不上什麼禮節,連忙起身快步到床邊,俯身蹲在腳踏外,從懷中掏出手帕遞上。
“怎麼了阿荼?”李誼急中嘴一快,不察竟把“江姑娘”喚做“阿荼”。
趙缭默默接過手帕,垂着眸一時泣不成聲。
她不懂師生之情,但聽岑恕這番話的時候,她耳朵全是荀煊面對皇上逼供時,甯可無命還鄉,仍字字铿锵的那句話。
“終臣一生,奉守己心,百折不悔。門外學子,苦讀聖賢,隻為經世濟民。卑臣不願這些潔淨之物,成為構陷他人清白的利器。”
“七皇子,不是崔氏子,是李姓兒。”
“他在夾縫之中,還是長成了磊落君子。”
“求陛下回頭看看他……”
因為見過荀煊臨死為李誼的陳情,趙缭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懂得,李誼和荀煊的情感。
更懂得失去恩師的痛苦,無異于前路失去引路人,茫茫汪洋失去明燈。
更懂得自己做了什麼。
她不能哭李誼,也沒有哭荀司徒的立場,但哭岑先生,有什麼不可以。
難言的痛苦,原本隻能默默承受的痛苦,被理解被感同身受的刹那,傷口上好像結了一層薄薄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