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缭說着,随意地将話頭挑開。
“末将向來随性慣了,尤其是離開了盛安。此番既沒和您請安,也沒用敬語,還請七皇子您諒解。”
李誼聽這話,居然有些無措。“将軍要是把我當皇子看,說什麼敬不敬的話,才是真的冒犯。”
碧琳侯也有這言辭鋒利的一面啊。
趙缭心裡笑了一聲,從一旁早備下的包袱中,逃出一個藥瓶扔給李誼。
“補氣血的。雖然對你這個程度的氣血兩空沒什麼用,但閑着也是閑着,有比沒有強。”
李誼聽這話,沒忍住笑了一聲,打開藥瓶,沒有猶豫仰頭就灌下一口。
裡面是黏黏糊糊的液體,黏糊到嘗不出味道來。
“是人血煉的。”
趙缭直直看着李誼,冷聲道。
“什麼?”李誼還沒吞下去的濃稠液體,僵在口中,蒙得有幾分孩子氣。
“開玩笑。”
趙缭強忍笑意,拔開水壺蓋子,别開臉仰頭灌了一口。
“……”李誼抿着嘴無奈地笑着搖搖頭,努力将挂滿口腔的液體咽下去。
“是豬血。”
“将軍……”李誼終于咽了下去,笑意始終比無奈多一些。
“你從來都這樣嗎?”
趙缭把另一個水壺抛過去。
“什麼樣?”
“好脾氣。”
李誼已經拔開蓋子,在立刻用清水澆灌幹涸的喉嚨,洗刷粘稠的口腔之前,還是一手拿着蓋子、一手拿着水壺,認真地問道:
“這樣……就算好脾氣嗎?”
趙缭又仰頭喝了一口水,沒答。
李誼看她沒有要再說什麼的意思,也仰頭喝了一口水。
趙缭卻沒等他咽下去,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自請來荥澤。”
李誼許久沒喝水,怕喝猛了不舒服,正小口小口吞咽,聽她開口,立刻将剩下的一大口水全咽了下去。
“将軍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嗎?”隔着火堆,李誼也直視着趙缭。
“有。”趙缭點頭,脫口而出。
李誼淡淡笑着點了點頭,小口小口喝着水,就是回答了。
這些年來尴尬的處境,教會李誼的第一個道理,就是别去辯白那些,在他人心中已經認定的事情。
“你不愧是荀先生的學生。”趙缭直直看着李誼,突然提起了他們之間,最不該提起的人。
在李誼看過來之前,趙缭已經拿起木棍低頭挑動火堆,似是無意道:“哀哀萬民,何日無憂。”
這是荀先生垂死之際,還在念叨的。
李誼拿着水壺的手從嘴邊垂落時,明顯要慢了許多,看着須彌的眼神,比在江水中看到她從天而降時,更不可思議。
他怎麼沒想到,須彌心中竟然是這樣的答案。
皮上清風霁月,皮下亂臣賊子的崔敬州死了,留下最像他的李誼。
從那時起,李誼最不敢奢望的,就是信任。
可須彌信他。
不需要他一遍遍賭咒發誓,将自己作踐到塵埃裡。不需要他聲嘶力竭地一遍遍陳情剖白,無力得恨不得剖開心肝。
甚至,不需要他回答。
而此時的趙缭,腦海裡卻響起了李誡說過的話。
他說:“缭缭,你定是沒有見過那樣流淚的人。他的眼眶不是一下就全紅了,而是一圈,一圈,一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層層浸透着紅。
然後眼皮、眼睑,全都紅了。
可偏偏,那一滴淚懸在瞳孔中央,光影在上面轉來轉去,就是不落下來。”
但其實,還沒等趙缭看真切,李誼已經匆忙轉過頭去,仰頭喝了半天水。
趙缭從側面看的清,其實沒幾滴落入他口中。
“你……”趙缭正想開口,李誼已經轉頭回來,眼中的淚不在了。
“那将軍呢?
東宮左衛将軍,應該比我更沒有動機布下這麼大的局。”
“你心裡有答案了嗎?”
“沒有。”李誼誠實地回答。
趙缭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但我知道能排除的答案。”
李誼整個人都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隻一雙眼,水滴石穿般堅定。
“因為我也是徐婵兒。”趙缭低聲道了這晦暗不明的一句,不去想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真話,還不等李誼說話,已經先自嘲道:
“稀奇吧,就算是像我這樣的鬼,也有在乎的人。”
說着,趙缭從懷中摸出幾個栗子丢進火裡。
“怕招蟲子動物,沒準備吃的。路上看到栗子樹,還沒熟,湊合吃吧。”
栗子的加入,讓本來就噼啪作響的火堆,更多了異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