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誼聞聲擡頭,兩人看到對方的那一刻,都毫不意外。
雖然其實也有個把月沒見,但再見時,感覺好似也沒隔幾天。并不驚喜,也無避諱。
“末将參見殿下。”趙缭躬身行禮時,李誼已起了身,亦還禮道:“侯爺多禮了,請桌邊坐。”
羅漢榻邊的圓桌上,已擺上兩份素齋,兩人便落了座。
趙缭不喜歡吃齋飯,覺得齋飯裡面有一股很陳舊的香火味道,故雖端碗執箸,隻應個景而已。
李誼定然也不喜歡這個味道,不多時兩人同時放下筷子時,兩份素齋看着像根本沒有動過。
而兩個人同桌而食、漠而無言的氛圍也很奇怪,倒不是因為尴尬,而正因為太過自然才奇怪。
既是彼此無話可說的陌生,又是無話可說的陌生中,可以安然同坐的默契。
喝完一口茶後,趙缭先開了口:“末将瑣事纏身,多日未曾谒見殿下,不知殿下一向可好?”
“都好。”李誼正捧杯飲茶,此時便放下茶杯,又問道:“侯爺可好?”
“托殿下的福,還算好。”趙缭用杯蓋撇着茶碗的浮末,直到浮雲見了青,才忽而擡眼道:“殿下,末将想起一事。不知王府可有走丢幾個侍衛?”
李誼揚眉未語,等趙缭的下文。
趙缭蓋住杯蓋,一肘撐于桌面,腕垂如柳。“前幾日,末将偶然遇到幾個王府侍衛,許是迷了路,便好茶飯招待了幾日,想着親自送回王府,今日既然得見殿下,便請殿下帶他們回去吧。”
這麼大的人,怎麼會在盛安迷路,原是李誼安在趙缭身邊的暗衛。
這些人都是李誼最精銳的暗影,想着多少也能在趙缭身邊安插個把月,不想幾日就被她揪了出來。
趙缭說得委婉,給李誼留顔面,李誼卻偏偏直白剖開道:“将軍可知,小王此般冒昧獻醜何意?”
李誼太需要知道趙缭的立場了,哪怕是抛敲側擊出一星半點她的态度。這樣好的機會,李誼不想錯過。
趙缭當然知道。
可曾經,俱是失路之人時,便是兵戎相見後,也還能說一兩句真心話。
現在,境遇已大不相同。
“不知,大抵是殿下關懷末将吧。”趙缭垂眸,恭敬有加,丁點真意都無。
李誼苦笑一聲,無言以對此被斬盡的話頭時,忽然想起元州的山洞裡,剛剛從江水裡死裡逃生,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兩人。
那時,他們一個是官爵俱無的閑散皇子,一個是東宮的屬将,甚至趙缭都沒有用真名、真身份示他,但是能同他開玩笑,能隐晦但真實地講起自己隐秘的身世,能輕易告訴他,她信他。
可現在,兩人走過同生共死、轟轟烈烈的戰場,封王封侯、顯赫已極,卻還是走到了一句真話,都不能再有的地步。
李誼掩住心底的悲歎,還是拾起筷子,用筷子尖拈了拈青菜的葉子,不經意轉言道:“這座廟宇偏殿的對聯,很有意趣,不知侯爺注意否?”
趙缭腦海中一過,就知道李誼說得是什麼了。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趙缭笑了一聲,也拿起筷子,卻沒有夾菜,而是夾住李誼一根筷子的尖。
這一下看着漫不經心,實則用了力,便是李誼松手,筷子都能立着不倒。
“末将不明白,捐軀報國之将,何須回頭?”趙缭擡眼,對上李誼的眼睛。
李誼溫和地笑笑,指間驟緊,反夾住趙缭的筷子,一翻手,連帶着趙缭的手腕也扭翻過來。
“報國無疑,然忠君否?”
挑明至此,猶如短兵相接,避無可避。
趙缭眼中色沉如寒水,不看李誼,隻斜眼看彼此死咬不放的筷尖,不答反問道:“末将不知,依殿下所見,昔崔逆、趙公,孰進孰退?”
李誼凝眸思索之時,趙缭執箸兩指驟然發力,猛疾一挑,氣力極橫,隻聽一聲碰撞脆響,李誼的筷子被挑飛而出,趙缭穩穩執筷,伸臂向前,筷尖直刺李誼腕内脈搏。
萬籁俱寂的瞬間之後,被挑飛的筷子才“叮當”落地,混着罄聲,猶如天雷。
四目相對的瞬間,誰都是狼,誰都是被撕扯的屍身。總歸是言無可言,退無可退。
趙缭的筷尖緊貼李誼的脈搏,縱割而下,劃過掌心、手指,方收回。
筷尖微涼的觸感,與劍無異。正如這一招挑,便是以筷擋劍,隻怕也不會落了下風。
“若崔逆為進,其女為父所累,香消玉殒,以為短痛。
而趙公為退,其女已煉于活獄中十二載。殿下以為,孰痛?”
李誼的手腕被震得發麻,也根本無暇感覺,聽聞此問,隻覺得唏噓。
是啊,他勸趙缭回頭,不要再與君為逆。可趙缭,不正因為父親當年的回頭,才一步步走了這條最難走的路。
如今她若一退,聲譽雖在,實權卻無。那虎視眈眈盯着她的那些人蓄勢反撲,又是誰要嘗其中苦果。
不是她想不想退,而是她,還能不能退。
說到頭來,古來居功終反之将,到底有幾人是因心不足,又有幾人是因君過疑。
趙缭在李誼的沉默中,看到了這件事的無解,也不再言語,起身撿起地上的筷子,以帕細擦,雙手捧上。
“末将不甚手抖,冒犯了殿下,請殿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