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阿斯卡利亞有史以來最難熬的冬天。
哪怕地處大陸最北,氣候終年寒冷,也從未有過這樣冷的冬天。
百年難遇的大寒潮從極北冰川席卷而來,從北向南,整個國家都被暴風雪埋進一片無暇的白裡。
經過世代培優已經适應寒冷天氣的作物也全被凍死了,更不要說人了。
死亡人數也遠遠超過了往年的記錄,凍死的人裡甚至還包括了老國王。
那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沒能扛過這個過分寒冷的冬天。
外出尋找生機的王子也失去了音訊,衆人心知肚明,大概是兇多吉少了。
恰逢天災,國王又死了,繼承人也沒了音訊,王城的貴族們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貴族間開始互相割據侵占土地,大小械鬥頻發,搶劫偷盜更是家常便飯,國家法律在死亡的陰影面前成了一文廢紙。
能離開的國民紛紛逃離,餘下一些老弱病殘走不了的。
留下的人也都知道自己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死神的陰影已經籠罩在這個國家的上空。
妮克薩拉就是這種情況下上位的。
沒有登基儀式,沒有教堂洗禮,隻有教皇在遙遠溫暖的西方傳來的一紙魔法告書。
作為王室僅剩的血裔,她被推出來承擔這亡國之君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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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硬黑鐵石砌築的城堡内,空曠寂寥,不久前老國王大婚的裝飾還未卸下,但人早就已經涼透了。
伊莎貝爾走在鋪滿厚重地毯的長廊上,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被吸了個幹淨。
宮内值守的侍從不知道跑哪去了,長廊兩側的壁燈全滅了也沒人點。
雖然伊莎貝爾短短幾天内身份就從侍女變成了王後再到太後,但她還是穿着她作為公主侍女時的衣服。
老國王死得突然,公主又匆忙上位,沒人顧得上她。
伊莎貝爾自己也不在意。
她沿着封閉的,漆黑的,被長長的走廊,一人走着,走進一間同樣陷在黑暗的房間裡。
這是公主的書房。老國王生前沉迷享樂,早已被貴族架空,都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處理過政務了,議事廳落滿了灰。公主登機後還是在自己原先的書房裡處理政事。
厚重的大門在伊莎貝爾身後合上,發出一聲悶響。
書房内除了燭火,竟然連壁爐都滅了,冷冽的風從未關的窗戶刮進來,桌子上的紙頁被吹了滿地,還在不斷打滾翻轉,咧咧作響。
伊莎貝爾被冷得打了個寒顫,随後放輕動作向書桌後走去。
新任國王就坐在那裡。
黑暗吞噬掉了她的輪廓,但伊莎貝爾對這個人實在太過熟悉,即便看不見,她也知道她此時的表情模樣。
國王背靠在椅背上,肩背挺直,沉默着,那雙湛藍色的剔透眼睛從伊莎貝爾推門進來後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現在伊莎貝爾走到國王身前,随着她的下蹲,國王的視線也由仰頭變成下垂。
伊莎貝爾跪坐在國王的腳邊,将腦袋輕輕搭在國王的膝頭。
“妮克薩拉……”
伊莎貝爾叫着國王的名字,聲音裡是一如既往的,撒嬌的,依賴的,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黏糊。
妮克薩拉看着她,還是沉默。
于是伊莎貝爾就拽着國王的衣角,一聲又一聲,拖着長長的尾音:“妮克薩拉——”
國王終于被她叫動了,伸手按住她的腦袋。
伊莎貝爾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主動用腦袋去蹭國王放在她頭上的手。
妮克薩拉由着她蹭了兩下,收回手拽了她一下,許久未曾說話的嗓子透着的微微沙啞:“起來,地上涼。”
伊莎貝爾順勢起身,手一撐一跳,坐在了國王處理政務的桌子上,晃着腿,跟妮克薩拉抱怨:“你還知道冷啊,壁爐滅了你都不知道點,剛剛進來的時候差點把我冷死了。”
妮克薩拉知道她在誇張,但還是伸手把她的兩隻手攏進自己掌心。
伊莎貝爾穿得很厚,身體也不虛,雖然因為天氣原因手有點涼,但并不冷,是握住很舒服的溫度。
伊莎貝爾坐在妮克薩拉身前絮絮叨叨,大意是安慰她不要太自責,這是天災,沒辦法的事,她們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她的錯。
妮克薩拉看着她不斷開合的嘴唇,漫不經心地應着,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半響,伊莎貝爾說累了,停下來,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已經能模糊看見一點東西了,伊莎貝爾看着妮克薩拉,突然覺得她被陰影蓋住的臉上有種沉重不舍的悲傷。
但下一秒這種奇怪的錯覺就消失,因為妮克薩拉伸手點亮了燭台。
暖黃色的火光在風裡不停搖晃,每晃一下都跟要熄了一樣,為了拯救這點亮光,伊莎貝爾跳下桌去把窗關上了。
再次回來的時候,她看見妮克薩拉手裡握着一卷羊皮紙。
國王把那卷蓋了印章的公文遞給她,說:“我們需要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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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風雪中,伊莎貝爾帶着國王的親筆信出發了。
她們将越過交惡鄰國的封鎖線,跨過重重山河,去往遙遠的東方,據說那裡黃金鋪地,玉石磚瓦,富得流油。
雪下得很深,一腳下去能把半個人都埋進去。伊莎貝爾帶着妮克薩拉給她的護衛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裡艱難跋涉。
沒辦法,伊莎貝爾原本作為公主侍女卻被國王看上,公主卻不肯放人,父女倆為她鬧的沸沸揚揚,導緻她徹底在貴族圈裡出了名。現在她要不引人注意地離開阿斯卡利亞,隻能往人少的地方走,而人少的地方路都不太好走。
他們在厚厚的能把人吞進去的積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暴風雪依舊在刮,在狂風加持下的雪花鋒利得能輕易劃開人體脆弱的皮膚,他們隻能把自己嚴實的包裹起來。
厚重的衣物根本起不來多少保暖作用,反而對他們的行動增加了不少困難,唯一裸露在外面的眼睛睫毛上結了一層潔白的霜冰,重重的墜着,讓人眼睛發沉,視野受阻。
不過伊莎貝爾很适應這種狀态,在被妮克薩拉撿回去之前,她可是山林裡打獵的好手。她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開路,一腳踩進人高的松軟積雪裡立刻就陷下去了一半,從遠處望去,他們像是一團團黑球在白紙上緩慢滾動。
隊伍沉默的移動,沒有人開口說話,這個天氣張嘴就是自讨苦吃。
又走了一會,身材高大的護衛珂萊蒂爾過來跟伊莎貝爾交換位置,伊莎貝爾沒有拒絕,由她頂上,自己跟在後面踩着她的腳印前進。
雪積得太厚,一直在前面開道很耗體力。
他們這幾天一直都是這樣交替開路的。
伊莎貝爾捂着面巾仰頭掃視了一下周圍環境,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夾着雪片的大風裡,勉強能看到挂在天上的一點淺淺的黃色已經西斜。
伊莎貝爾在心裡估算了下他們走過的距離,知道再翻兩座山應該就到邊境了。
不過今天是不能再走了,伊莎貝爾打了個手勢,于是衆人改變了前進方向,開始尋找起能夠過夜的地方。
他們趕在天黑前找到了一處背風的山洞,衆人卸下厚重的行囊,各自領了活開始安營紮寨——除了伊莎貝爾。
盡管她再三表示自己沒問題,幹這種活輕輕松松且經驗豐富,但還是遭到了衆人态度一緻的否決鎮壓,隻能待在他們為她畫好的圈裡安靜長蘑菇。
開什麼玩笑,又不是真的亡國了,讓堂堂一國太後來幹這些活。
伊莎貝爾拿着的木棍憤憤戳雪。
“啪”
脆弱的枯枝沒戳幾下就斷了。
“……”
于是伊莎貝爾抛下木枝,掏出水晶球。
柔和溫暖的亮光從水晶球裡發出,照亮了這一小片空間,伊莎貝爾盯着水晶球,看着裡妮克薩拉的影像慢慢浮現凝視。
對面大概又沒有燒壁爐,背景一片漆黑,伊莎貝爾微微地皺起眉心,開始批評國王:“妮克薩拉,你怎麼又不燒火,今年冬天太冷了,你這樣是會凍死的。”
“燒了,剛滅,忘記加柴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凍僵了,妮克薩拉沒有動作,表情嚴肅,問她:“到哪了?”
伊莎貝爾下意識要回答,但是——伊莎貝爾茫然環顧四周,這座山……有名字嗎?
妮克薩拉一看她表情就明白了,換了個問法:“還有多久到邊境?”
“還有兩座山,快的話明天就能到。”
“好。”妮克薩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拿筆在地圖上做标記:“另外幾隊帶着東西速度比你們慢點,會在後續十天内陸續過境,到時候他們會和你聯系,你自己決定什麼時候跟他們彙合。”
“好。”伊莎貝爾看着山洞内燃起的火堆,橘紅色的火光在她墨綠色的眼睛裡跳動,她蜷起雙腿,将下巴抵在膝蓋上,一時沒有說話。
她不說話,妮克薩拉也不開口。
半晌,還是伊莎貝爾先出聲,她的聲音很低,半阖着眼,像是在呢喃:“妮克薩拉……你怎麼辦呢?在我們回來之前,你要怎麼辦呢?”
你要怎麼維持這個分崩離析的國家呢?
你要怎麼保證自己的安全呢?
伊莎貝爾大部分時間都是沒心沒肺的,但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懂,隻因為平時沒有什麼需要她操心。
妮克薩拉批複公文的動作一頓,,吸飽墨汁的羽毛筆尖開始凝聚起黑色的圓點,妮克薩拉看着那點緩慢成形的黑色水滴出神,又在其滴落前将其抹去,輕描淡寫地給出解決辦法:“剛殺了兩個大貴族,他們的遺産夠我支持一段時間了。”
“……啊?”眼裡還沒來得及蓄起淚水伊莎貝爾傻了。
妮克薩拉放下筆,垂眼看着水晶球,嘴角難得帶上了點弧度:“你忘了,我有一隻軍隊。”
伊莎貝爾恍然,雖然妮克薩拉一直是個存在感很弱的公主,但她做什麼事從沒有瞞着伊莎貝爾,因此伊莎貝爾是知道的,就算沒有這場天災,沒有這場婚姻,她也是會當國王的,隻是别人硬塞和主動去奪的區别。
于是伊莎貝爾也彎起眼睛,笑意盈盈:“對哦,我忘了,你有一隻軍隊。”
這時珂萊蒂爾走過來,向着水晶球的方向行了個軍禮,又對伊莎貝爾彎了彎腰,然後把煮好的幹糧遞給伊莎貝爾之後就幹淨利落地離開了,一句話都沒有。
這些天伊莎貝爾已經習慣了,妮克薩拉派來的人都跟她一個德行,全部話少得可憐。
“快吃吧,吃完去休息,你明天還得繼續趕路。”妮克薩拉難得說了個長句:“不用擔心我這邊,你們的行程比我這危險很多,一切以自身安危為主,不要逞強。”
“好,我知道。”伊莎貝爾點點頭,看着水晶球慢慢暗了下去,剛剛還很鮮活的影像消失在眼前,她伸出一根手指點點水晶球,不太高興。
從被妮克薩拉撿回來開始,她們還沒分開這麼久過,但是一想到她是出來幹什麼的,她就又高興起來了,終于輪到她來幫助妮克薩拉了。
妮克薩拉太厲害了,以往她想報答一下她的救命之恩都沒機會呢。
第二天,風雪變小了一點,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
和伊莎貝爾預計的一樣,他們在天黑前趕到了賽維納大河邊,封凍的河面上攢着厚厚的積雪,對面嶙峋的崖壁高聳入雲。
伊莎貝爾艱難地仰頭尋找崖頂,呼嘯的風雪在黑色的岩石上撞得暈頭轉向,紛紛揚揚的雪花遮擋視線,昏暗的天色下什麼都看不清。
伊莎貝爾隻猶豫了下,就決定等明天天亮再過河。
畢竟是邊境的天險,就算因為冬天以往波濤洶湧的大河被凍上了,可還有那座峭壁。
就算她們這一行人再厲害,在夜晚攀爬如此陡峭的山峰還是很危險。
就在伊莎貝爾準備揮手叫她們離開時,一直往臉上撲的狂風突然改變了方向,地上的積雪反卷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