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
破天荒的一句話,叫衆人驚得一時都回不來神。尤其是方才大放厥詞的差役,直勾勾地盯着裴杼手上的敕牒,有心想要拿過來驗一驗真假,又怕徹底得罪了新縣令。
“是不是真的?”有人竊竊私語。
裴杼揚起嘴角:“如假包換。”
為首的差役心一沉,其實裴杼敢放出這句話,多半就是真的。畢竟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沒人敢冒充朝廷命官。他們隻是驚疑于對方的年齡,太年輕了!
年輕才可怕呢,沒準是走着什麼路子升上來的,背後興許還有貴人,不是他們這些無名小卒能得罪得起的。況且,此人特意挑在人前表露身份,擺明了不怕他們出手。自然他們也不敢出手,殺害朝廷命官這種事兒若是傳出去了,他們有幾個腦袋能夠砍的?
幾個差役遲疑片刻,立馬跪下讨饒,全然沒有了方才趾高氣揚的姿态:“大人誤怪,都是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實在是沒想到大人年少有為,年紀輕輕便已經官至縣令。得罪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先讨好裴杼總不會錯。
裴杼望着被搶過來的糧食:“那這省耗跟羨餘?”
村民們也緊盯着差役,這可關乎他們的口糧。
為首的差役名叫孫喚,平常在縣城裡也算是一霸了,此刻卻不得不低頭:“都是誤會,誤會。”
他認錯認得幹脆,可裴杼卻不願意就此罷手,慢條斯理地将敕牒卷了起來:“是誤會還是成心,得查過了再定,先将糧食放回去。”
還得繼續查……?差役對了個眼神,打算再找個借口糊弄過去,反正新縣令也不曉得裡頭的事。剛準備開口就聽裴杼忽然警告:“想好了再說。”
幾個差役欲言又止,皆是苦大仇深,這回隻怕是慘了。
見此,裴杼心中頗為得意,他可是火眼金睛,沒有誰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串通一氣——這是一個來自常年在福利院審理各大糾紛的“法官”的自信!
上穎村的村民仍在偷偷打量裴杼,這一刻,少年的背影變得無比偉岸,誰都沒想到自家的糧食這麼輕易就被保下來了,看來這位新縣令倒是真跟以往的那一位不同。唯有村正反思了一下他們路上說的那些大不敬之語,提心吊膽地上前請了罪。
裴杼心大得很,他不提裴杼都不記得這樁事了:“無妨,我還得謝謝你們将我帶回來,待我在城中安置好了再将路費送你過來。”
村正本欲說不用,但轉念一想,大人這是給他們村做臉呢。如今給他們撐腰,往後那些差役才不敢輕易欺負他們。唉,是他有眼無珠,縣令大人真是個好官。
上穎村村民們千恩萬謝地護送着裴杼離開了,待走遠之後,幾個後知後覺的村民才圍在村正旁:“咱們方才是不是說縣令大人壞話來着?大人真的不會怪罪咱們嗎?”
村正老神在在:“放心,縣令大人大度,不會跟你們計較的。”
有人擡眼瞧了瞧他:“村正,貌似是您老罵得最兇。”
村正立馬瞪了他一眼,惱羞成怒:“胡說八道,我對大人尊重至極,從未說過大人半點不是!”
周圍噓聲一片。
他們這兒還有心思說笑,領着裴杼進縣衙的孫喚等人一點笑不出來。一路上裴杼緊盯着,他們口供都不好對。等到了縣衙,還沒來得及想好對策,人就都被裴縣令給叫出來了,衆目睽睽之下,更不好分辯了。
都知道新縣令即日上任,卻不想這般突然,他們原以為至少還有半個月。如今來得急不說,還剛好趕上了縣衙差役強征稅糧,場面一時說不出的尴尬。
衆人在端詳裴杼,裴杼也在打量他們。給他引薦的是永甯縣正九品上的縣丞鄭興成,縣衙中的二把手。個頭不高,為人瘦削,容長臉,留着兩撮不合适宜的短須,一開口,總叫人将注意力全移到那兩撮靈活的胡須上了。
與他站得極近的是主簿張如勝,體态圓潤,五官被肥肉擠得稍顯緊促,說話時眼珠子滴溜亂轉,看得出有點心思,但不多。至于旁邊那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則是縣尉魏平。
這三人便是縣衙裡頭唯三的官了,剩下的都是役,鄭興成寥寥幾句便匆匆帶過。
認完了人,今日之事才被搬到了台面上。孫喚等人跪在地下,心中也挺忐忑。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知縣令大人要怎麼燒。可他們收糧,也不是自己的錯啊,孫喚眼睛瞄着鄭大人。
鄭興成不動聲色地回瞪了過去,直等到對方低下了頭,這才笑着同裴杼解釋:
“大人,這一地有一地的鄉俗,您從京中趕來,對永甯縣衙從前的行事風格不了解也是有的。省耗跟羨餘原是上一任縣令陳大人所定,多年來一直都是按此規矩收繳。今年永甯縣收成不好,陳大人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讓縣衙好歹多收點糧繳上去,免得上面的官員對永甯縣印象不佳,也影響了……大人您的政績啊。”
合着還是為他着想?簡直感人至深,裴杼聽得都氣笑了:“如此說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系統也歎為觀止,這鄭興成也太會說話了,黑的都能被他說成白的,它還真擔心裴杼吵不赢他。
鄭興成胡說八道的功夫确實不是裴杼能比的:“大人何錯之有?隻是不了解内情罷了,其實這省耗跟羨餘并非新詞,外頭這麼收糧的大有人在,都是心照不宣的定例。”
有道是水至清則無魚,人家都收,他們不收也說不過去。鄭興成看裴杼年輕便打算以利誘之,沒準對方跟自己還是一路人呢,若真如此,以後相處起來更方便。
不料裴杼聽罷直接火冒三丈:“巧立名目、捏造賦稅,單這一項就足夠上任縣令喝一壺了。如今新君即位,各處都在整頓吏治,你們卻在稅法之外橫征暴斂,與君上的新政背道而馳,真是好大的膽子!”
魏平突然擡頭,目光灼灼地盯着這位新縣令。
總算來了一位不一樣的大人!
他們永甯縣有救了!
鄭興成跟張如勝卻對此嗤之以鼻,什麼狗屁新政,他們隻聽說過新君殺人如麻,壓根沒聽說新君有什麼惠及百姓的政策,這不是鬼扯麼?但鬼扯也是冠冕堂皇的鬼扯,堂下無一人敢反駁,尤其是先前扯大旗的鄭興成。
氣氛焦灼,鄭興成等人都有些下不來台,急需一個台階,不愛說話的魏平卻主動站了出來。
張如勝眨了眨眼,這臭石頭怎麼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