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縣令本來不願意見裴杼的,但這人就在門外等着,他總不能不出門吧。被他黏上之後,想甩也甩不掉了。
張縣令已被他磨得沒了脾氣,他是知道裴杼還能更纏人,心力交瘁之下,隻好抛給他一個難題:“你即便要重振工坊,可有女工願意支持你?那胡人擺明了還要上門挑釁,永甯縣連贈春坊周邊安全尚且無法保障,誰又願意抛下安危來替你做工?即便你們永甯縣的百姓都對你肝腦塗地,可憑什麼讓安平縣的人也以身犯險?”
“我會說服去說服她們!”裴杼聽到這話,像是找到了目标一樣立馬跟着表态,而後飛快地跟張縣令告辭,興沖沖跑出去證明自己了。
“等——”
等一下啊,他還沒說完呢。張縣令手伸到一半,到底沒能叫住人。也罷,給個難題将人打發了也好,省得在這折磨自己。
張縣令到底低估了裴杼的決心,那家夥為了向他證明仍有人願意回到工坊,親自帶人挨家挨戶拜訪安平縣女工,反複緻歉、安撫、許諾,全然不顧一個縣令的體面。
得知裴杼為了一個工坊能低聲下氣到這種程度,張縣令心中也不是滋味。更叫他無奈的是,這日還真有不少百姓來衙門詢問工坊何時複工?
她們真不怕麼?被吓唬一場不夠,還要跑去贈春坊以身涉嫌?何必呢。
“怎會不怕呢,但是好容易能掙錢了,誰又願意放棄?”官舍裡,張縣令的妻子才剛接見了一批女眷,回來便對張縣令如此道。難得這些女眷終于朝外頭邁出去了,若要讓她們再縮回去又實在不甘心。
張縣令哼了一聲:“你總是替裴杼說好話。”
楊夫人不服:“我幾時幫過别人了?隻是就事論事而已。衙門投了那麼多錢,總不能半途而廢。再者,連那些姑娘們都不怕,你們這些大老爺們怕什麼?不過區區四十幾個胡人而已,怎麼就值得你們吓得心神不穩了?說句粗俗的,那麼點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們淹死,何必因噎廢食呢?”
反正楊夫人不懂這些人對胡人的恐懼究竟從何而來?人家永甯縣百姓如今都不怕,他們安平縣還隔着一層有什麼好畏懼的?
張縣令聽了夫人的話,心中不禁開始動搖。
可随即又有縣衙的官員反複規勸,讓他務必頂住裴杼的甜言蜜語,絕對不能答應。安平縣又不是什麼富貴地方,哪能無止境地往外掏錢?永甯縣想修繕贈春坊,去找别的縣借錢啊,逮着他們不放算什麼?
不能給!
一個子兒都不行!
安平縣諸官吏上下齊心,外頭那些女眷又日日催促,可憐的張縣令又一次再給與不給的拉扯中倍覺煎熬。
一邊不讓給,一邊又催着趕緊給,怎麼做都過不了良心這一關。可他明明不需要承受這些的,隻要沒遇見裴杼就行。
若隻有這些也就算了,直接惹惱張縣令的是其他三位縣令的來信。
那三個也不知打哪兒聽說了這消息,不約而同地寫信過來嘲諷。雖然諷刺裴杼居多,但字裡行間透露出對安平縣的幸災樂禍也是躍然紙上。
都在看熱鬧,都是打從心底裡覺得安平縣跟永甯縣就是自食其果,活該窮一輩子。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張縣令都快要氣炸了,他還被人這般嘲諷過。
憑什麼都瞧不起他?
不就是比他富裕了一點兒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後如何還不一定呢,得意什麼?
越想越氣,張縣令恨不得駕車過去跟他們大吵個三天三夜。
恰在此時,裴杼又登門了,他這回過來可是帶着十二分的誠意。裴杼也知道張縣令擔心什麼,無非是怕工坊再次被破壞,即便他承諾了一次又一次,可口頭保證永遠不能叫人安心。
于是這兩天,裴杼一直叫人日夜訓練,成果十分顯著:“張大人,若您不信可以親自去瞧瞧,如今永甯縣的三十多名差役已經跟以往大不相同了,絕對不會在胡人手下吃虧。附近的百姓也自發組建巡邏軍,若有異動,随時都能前來援助。”
裴杼還在慷慨陳詞,壓根沒注意到張縣令正怒火中燒,連手中的信紙都被他團成一團,不斷地捏圓搓扁。
“燕山通往永甯縣與工坊的所有路段都設置了層層關卡,胡人真敢下來也得脫一層皮。”說完,裴杼還掏出了他研制的信号彈,買火藥的錢是從鄭興成那裡掏的,正值生死存亡之際,鄭縣丞不借也得借。
他獻寶一樣地道:“上回胡人之所以得逞,不過是消息傳遞不到位,若是他們下山時永甯縣百姓便都能收到消息,胡人将在劫難逃。而此物,便是溝通之利器,比鳴镝聲音更響、傳播更遠。隻要碰到胡人,差役就會在山腳下燃放此彈,永甯縣即刻全城戒嚴!”
張縣令咽不下這口氣,咬牙将信扔到了窗外,冷眼掃過這什麼信号彈,除了後面幾句話,前面喋喋不休的那些他根本沒聽進去一句。想到那些人這麼恥笑他,張縣令便心中的邪火又上來了,一時沖動便道:“倘若下回胡人來犯,永甯縣能順利退敵,我便讓縣衙借錢給你重整贈春坊。”
“真的嗎?”驚喜來得太過,裴杼眼中像是聚集了星光一樣,亮得叫人心折。
張縣令将他的臉推得遠一些:“得意什麼,須得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才行。上次隻是四十人,誰知道下回是不是四百、四千呢?”
裴杼一想,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好歹有希望,若寶日金沒說大話,胡人南下也就在這幾天的功夫了。不成,他還得再仔細着點。
撂下一句“等我的好消息”後,裴杼便又風風火火地往回跑。
張縣令目送他離開,逐漸撫平心中的躁動與恨意。
希望裴杼這回不要讓他太失望。
其實不用張縣令如何敦促,裴杼都會全力以赴。今日返程不似往日毫無指望,裴杼不知有多高興,加上他騎馬也騎得越發熟練了,帶着成四完全不成問題。盡管沒有登科及第的大喜,裴杼依舊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春風得意馬蹄疾”,還覺得自己好有才華,才成四的吹捧之下準備再拽一句。
霎時間,面前忽然出現一個黑影,裴杼下意識勒緊了缰繩。
馬兒嘶鳴了幾聲,前蹄踏空,重重地落在地上,轉了兩圈之後才終于安穩停下。
裴杼吓得心都快要蹦出來了,下馬之後趕忙去查看情況,隻見不遠處躺着一個小山一樣的壯漢。他才剛走近,便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腿,力道極大,裴杼根本撼動不了半分。
裴杼吓得冷汗直流,不要過來啊!
狼狽下馬的成四見狀一聲猛喝,地上那人艱難擡頭看了裴杼一眼,張開嘴時卻隻來得及蹦出一個字:“餓……”
随即便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