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雲琅跟着人群走到看熱鬧的地方,發現就是剛才那個包子攤。
攤子已經被砸了大半,熱氣騰騰的包子散得滿地都是。
他家以一挑十的小孩兒正扛着一把從隔壁攤位抓來的椅子,嘴裡還叼着個包子,腳底下踩着一個人,地上倒了一群人。
摔在地上的一人捂着肚子站起來,邊後退邊驚恐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誰嗎?壞了我們的事,沒你好果子吃!”
“是嗎?”琥生把椅子砸到腳底下那人身上,壓着就坐了下去,“你家主人誰啊?讓我見識見識呗。”
“你等着!”那人喊完要跑,剛轉身就被重重一腳踹上肚子,又摔了回去。
季雲琅跨過他,走到琥生跟前,擡手就擰他的耳朵。
琥生“嗷”一聲喊掉了嘴裡的包子,急忙去抓他的手:“好疼好疼好疼……你終于回來了!”
季雲琅捏着他不撒手,“讓你别砸人家攤子,沒長耳朵?”
“我沒有!”
琥生從椅子上起身,拽過一邊的攤主,“來,姐姐,你跟他說,是不是我救了你?”
久未有聲音,季雲琅往旁邊看,攤主從被拽過來開始就低垂着頭一言不發,肩膀縮着瑟瑟發抖。
琥生剛起身,在他椅子底下那個人就趕緊爬起來,旁邊滾着的幾個也都相互攙扶着站了起來,為首那個捂着肚子,喘着粗氣朝攤主道:
“季蘭,你躲得了這一次,躲不了一輩子,想想你爹娘,再想想你相公,我們家主說了,隻要你過去,就放你相公回來給你爹娘養老,要不然……他可沒吃沒喝關了三天了,好好想想吧!”
說完,他掃過季雲琅兩人,瞪着眼道:“你們倆給我等着,有種天黑前别出城!”
琥生抓起椅子狠狠砸向他。
那幾人猛然散開,也不相互攙着了,各跑各的,一溜煙就跑到了街尾。
“季、蘭。”季雲琅重複這兩個字,擡手拍了拍琥生肩頭沾到的灰,自語道,“很耳熟啊。”
琥生立刻如臨大敵。
他看看季雲琅,又看看攤主,猛地把季雲琅拽到旁邊,低聲說:“不行!你沒聽見嗎,人家都有相公了!”
季雲琅:“什麼?”
琥生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們仙洲人想追求一個姑娘,就會先說‘感覺你好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一類的話,我勸你省省吧!有我在,你别想追求任何姑娘!”
季雲琅沒理他,徑直走向正彎着腰收拾殘局的攤主,在她面前停了片刻,開口:“蘭蘭?”
季蘭整個人僵了一下。
她不出聲,季雲琅又叫了第二聲,語氣笃定,“蘭蘭。”
季蘭這才擡起頭看他,小聲應了,“兄長。”
季雲琅接過她手中蒸籠,放到攤子上,說:“我沒認出你。”
從他跟着江晝回家開始,已經過了十四年,間隔太久,季雲琅沒辦法把十歲和二十四歲的妹妹對上号。
他視線掃過滿地狼藉,最終落到季蘭臉上,想了想,問:“你成親了?”
季蘭輕輕點頭。
季雲琅:“哦。”
“……”
相對無言。
季雲琅腦子裡正思索還有什麼話能說。
季蘭算是他久遠記憶裡的親人,跟親人應該怎麼說話?這些年他身邊稱得上親人的隻有江晝,可他跟江晝在一起就隻會……
季雲琅還沒想透,琥生就沖過來打破了尴尬,抱住他的手臂仰頭大喊:“爹!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啊?我娘還在家裡等着呢!”
“……”
季蘭微微詫異地睜大眼,看看琥生,又看向季雲琅,“這孩子……兄長都有這麼大的孩子了?”
季雲琅剛要開口,琥生就插話,“不是,姐姐,我是跟着我娘改嫁過來的,我娘比我爹大很多,但是他們很恩愛的。”
“……”
季雲琅把他扯開,對季蘭說:“路邊撿的,腦子不好。”
季蘭聞言點了點頭。
季雲琅問她:“你有什麼事要說嗎?”
季蘭搖頭。
她隻會點頭搖頭,季雲琅有些不耐煩,剛剛升起的幾絲對親人的關懷之心快要消磨殆盡了。
十四年什麼都會變,但是他這雙眼睛不會變,季蘭肯定從剛才起就認出了他。
不過看樣子季蘭也不想再跟他有什麼糾葛。
“沒事就算了。”他拽上琥生轉身欲走,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喊叫,一個男孩兒舉着根大棍子,邊往這邊跑邊朝他們吼:“啊啊啊啊啊啊别碰我姐姐!”
還沒跑近,就在平整的地面上左腳絆右腳,摔了個狗啃泥。
“小寶!”季蘭驚叫一聲,忙去扶他。
季雲琅腳步霎時停了。
琥生見他不走了,心裡危機感再次加重,反手拽住他胳膊使勁兒往外拉,“快走啊爹——你想想我娘,你想我小娘也行,他們都還等着你呢,不要被外面的漂亮姐姐迷了心竅!”
季雲琅紋絲不動,盯着前方看,季蘭剛把那孩子扶起來,正在給他拍身上的灰。
“琥生,”季雲琅開口了,手摸到琥生頭頂,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按仙洲的算法,你今年最少也該有十三歲了。”
琥生想了想,“是嗎?那應該是過了幾個滿月?”
“很多個。”
季雲琅曾經粗略算過,八方域輪一次滿月相當于仙洲過了一天半,六年前他第一次見琥生,這孩子也就七八歲的模樣。
那時他重傷初愈,還沒睜眼就感知到身邊有人,人沒清醒劍先動,要不是骨龍及時擋過來,他那一劍就得把琥生捅個對穿。
後來為什麼開始養他,因為他每次站起身看這個小孩兒,牽他遛彎,給他吃飯,教他讀書寫字,每一幕都讓他想起和江晝在一起的日子。
江晝也是這樣一天天把他養大,不過江晝很笨,根本不會養孩子,季雲琅從小到大積攢了很多不滿,決定養琥生的第一天他就心想,他肯定比江晝會教小孩兒。
“你看,”他指指前面的季蘭和小寶,問琥生,“那個小子是不是跟你差不多高?”
琥生看了一眼,叉起腰說:“我比他高。”
季雲琅不認可,“隔這麼遠,你怎麼知道誰高?”
接着他抓起琥生,離開的腳步一轉,朝季蘭的方向走去,“去比比。”
“不是……”琥生急得一口氣沒上來,“你不想走就直說,我為什麼要閑的沒事去跟人比個子?你不會真喜歡那個姐姐吧?我告訴你,别想做什麼對不起我大哥的事,你……”
季雲琅把他拽過去,往小寶旁邊一放,後退兩步看了看,點點頭,“确實是你比較高,看來平時的飯沒白吃。”
小寶看到他倆,立刻撿起地上的棍子擋到季蘭跟前,顫着聲音道:“你……你們趕緊離開!有我季寶在,你們别想欺負我姐姐!”
“噗……”
琥生一聽到他名字就沒忍住,捂着肚子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你姐姐叫你小寶,好名字啊好名字,這麼大了還是個寶寶呢……”
笑了半晌,發現隻有他一個人在笑,他察覺到尴尬了,聲音越來越小,快步走到季雲琅身邊,小聲問:“你怎麼不笑?”
季雲琅問:“好笑嗎?”
琥生雖然尴尬,但是不服,反問:“不好笑嗎?”
季雲琅不理他,看向一直不出聲的季蘭。
季蘭察覺到他的視線,忽然一把奪掉小寶手裡的棍子,一聲不吭,拽起弟弟轉身就走。
見她這樣,琥生松了口氣,碰碰季雲琅,“看吧,人家有相公了,不想理你的。我們也走……”
季雲琅啟步跟上,“走。”
琥生:“……”
琥生:“你追你媳婦兒的時候也這樣嗎?”
季雲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他哪兒需要追。”
琥生恍然大悟,“我大哥也不用追,所以你才不珍惜,出來拈花惹草!”
季雲琅揉了把他腦袋,“你這個年紀還是多讀點正經書好,回去就把你那些閑書全燒了。”
季蘭跟小寶走在前面,季雲琅兩人亦步亦趨跟在後面,說話聲音隻大不小,完全沒有在跟蹤别人的自覺,就這麼一路跟着他倆到了家門口。
季蘭讓小寶先進去,轉身擋在門前,面露不安,跟剛走近的季雲琅說:“兄長還是請回吧。”
季雲琅盯着她,問:“你請我進去,還是我闖進去?”
季蘭滿臉為難,“兄長,小寶他是……”
這時,剛關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拿着個大掃把,氣勢洶洶闖出來,“沒完了你們!還跟到我家來了,我看誰敢動我閨……”
跟季雲琅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噤了聲,周身那股氣勢洶洶的勁好像突然衰退了下來,剛跨出門檻的一隻腳也停在了原地。
季雲琅率先移開視線,從她的臉移到那雙握掃把的手上。
魏明霞有雙很厲害的手,幹活很勤快,做飯很好吃,打起人來也很疼。
他小時候最愛這雙手,也最怕這雙手。
不過現在這雙手已經和人一起衰老了,他離開十四年,她老了十四歲。
“娘!”見她出來,季蘭急忙過去,從她手裡搶過掃把,扶住她的胳膊,語氣責怪道,“誰讓你出來的?大夫都說了讓你靜養,你再這樣腿還想不想要了?”
季雲琅這才注意到她下面顫顫巍巍的那雙腿。
魏明霞一個人拿着掃帚闖出來,此刻腿腳失了勁,大半個身子都壓到了季蘭身上。
魏明霞身闆壯,季蘭吃力地撐着她,沒辦法獨自把她帶進家,朝屋裡喊小寶,喊爹,連應聲都沒聽到。
季雲琅不動。
琥生站在他旁邊,看看他,又看看門口的兩個人,猶豫了一下,過去跟季蘭一左一右架住了魏明霞。
堂屋一角,瘦小的中年男人死死抱着小寶縮在角落,他頭上頂着個大鍋,随着身體的顫抖而一晃一晃。
小寶拼命想從他懷裡出去,“爹你放開我!姐姐和娘還在外面!”
“閉嘴!閉嘴!”季興壓低着嗓音,一邊捂着小寶嘴,一邊拿起手邊一口小鍋蓋到他腦袋上。
季雲琅剛進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滑稽的場面。
季興被大鍋擋着眼,隻能看見一雙陌生的長靴走到自己面前,吓得腦袋帶着鍋直哆嗦,當場推開小寶跪下。
“大人!大人饒命啊大人!您回去告訴林少爺再等等,閨女太倔,我跟她娘還在勸,最遲明天,不!今晚!最遲今晚,我們小蘭一定乖乖爬上他的……”
他話沒說完,腦袋就連帶大鍋被一腳掼到了地上,大鍋被擠扁,死死夾住了他的腦袋。
“啊啊啊啊啊——!”
他滾在地上捂着腦袋發出慘叫,一旁小寶吓得直接大哭起來,“爹!!”
那邊季蘭剛把娘扶到床上,聽到聲音急忙跑進屋。
看到屋裡景象,她先是在門口停頓片刻,緊接着把吓哭的小寶拽出去,關上了房門。
小寶邊哭邊指着屋裡,“姐姐,爹他……”
季蘭捂着他的嘴把他帶到娘在的屋子,塞進魏明霞懷裡,轉身要出門去院子。
聽聲音就知道季雲琅在揍人,琥生見狀要一起出去。
季蘭卻突然把他按回了椅子上,拿起桌上一個蘋果塞進他手心,“小孩子乖乖呆在屋裡。”
說罷,匆匆出去,關上了房門。
琥生看着手裡的蘋果,還沒反應過來。
他擡頭,看向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小寶,他娘正摟着他,邊哄邊給他抹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