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漸漸轉寒,加之路上耽擱許久,此刻京城已有冬日的寒意。
萬歲染病多日,以為是天氣轉涼的緣故,宮中的禦醫看了也說是風寒之類的小病症。可藥一天天吃着卻不見好,竟還一日重似一日,隻得終日纏綿病榻。前段日子太子又不在宮中,隻好由大将軍蕭衍攝政。
李景恒方回便聽聞父皇一病不起,即刻風塵仆仆趕去探望。誰知才進宮便迎面碰見蕭衍剛從皇帝寝殿出來,身後躬身跟着的是皇上身邊最得臉的宦官江隐忠。
蕭衍勢力漸長,皇帝有疾不能理事,朝政上的事皆由他做主,于是便常以請安奏事為由,無诏也可随意出入宮中。他一人之下慣了,百官見他都要紛紛行禮問安。即便今日見了太子也并未将他放在眼裡,隻是面子上還是過得去,便勉強問了句安,身子卻依舊挺直,省了一半的禮數,姿态盡顯輕慢。
李景恒看的真切,并未言語,誰都瞧不出他在想什麼。半晌笑道:“大将軍這些時日倒是勞苦。”
蕭衍也笑了,下巴上的胡子微動:“天子龍體抱恙,殿下又年輕,老臣自然要替陛下看顧着些,本是分内,何談勞苦呢。”
太子臉上未見波瀾:“如此真是社稷之幸。”
後邊的江隐忠看二人僵持,先是抽了幾口涼氣,見場面太過尴尬便對李景恒道:“萬歲想殿下想得緊,無時不挂念殿下,此刻正等您呢,殿下快請吧。”
李景恒聞言便不再多說,提步進殿。
江隐忠見人走遠,便與蕭衍附耳低聲道:“聽聞東宮那邊南巡查出了捐官之事,似乎還扯出命案了,已交由禦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去審了,此次怕是正為此而來,若是真查出些别的什麼可了不得,大将軍需早做打算才是……”
蕭衍聞言冷笑:“那又如何?天子手裡頭又變不出銀子,倘若朝廷無我,不知這國家上下是何景象,萬歲又如何能坐穩這江山?要查便讓他查啊,太子一黃口小兒,我還怕他不成?”
江隐忠臉色一變,“大将軍慎言啊。”
蕭衍哼了一聲,冷言道:“旁的事何須你來管,做你該做的便是。”
那宦官駭然噤聲,心中已然會意,忙應聲稱是。
李景恒見了皇帝,父皇看着比以前消瘦許多,病容盡顯,不知怎一病至此。他給皇帝請了安,又順便提了提南巡之事。皇帝自知子嗣稀薄,自小拿他這個兒子當繼承大位的根苗來培養,許多政事便逐漸放手讓他處理,所幸幾年下來已越發得心應手。
皇帝心裡明鏡,這事說大便大,說小也小,六部之中大半都是蕭黨,吏部貪腐的罪責一旦确鑿,順藤摸瓜查下去,難保查不到這位大将軍頭上,這些年皇帝凡事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蕭衍手裡流過多少銀子,背地裡做過多少見不得光的事,他大緻還心中有數。隻是如今證據不足,未有定論。既然牽扯蕭衍,那索性便全權給東宮裁奪,也正想看看他到底有幾分的帝王之資和治國之能。
太子來這趟本是想試探他父皇的态度,誰成想竟落了空,便隻能一邊暗自揣測,一邊靜待三司會審的結果。
謝昀回京以來時刻惶恐,心裡一直惦記着李景恒說讓他官複原職的話,還好太子近日事忙,根本沒騰出時間搭理他。謝昀抽空派人打聽一番,這才聽說北面突厥剛換了個新可汗,這位年輕氣盛野心勃勃,上位之後勤操練騎兵,時刻關注中原這邊的動向,恐有南下之意,不得不防。
一連許久沒被召見,謝昀這才略微定心,趁還沒下雪,沒事便牽他的馬出來溜。那是匹紅馬,步履輕盈,四肢修長,跑起來紅鬃迎風揚起,極為好看。
這匹馬跟了謝昀有幾年了,極通靈性,也很懂他的心思。它原本溫馴,誰知拴馬廄裡待久了終日無用武之地,竟生出了犟脾氣來,一連幾日不吃不喝。謝昀沒辦法隻能天天牽他出來走走。
這些時日,他溜馬途中常會遇見裴昭,裴昭總是會陪他們走一段路,有時摸摸他的馬卻什麼話都不說,謝昀猜測他定是相中自己的馬了卻不好意思開口說。不過即便說了也沒用,說了謝昀也不會給他,他才舍不得呢,改日再送他一匹好的就是。
三司經多日審查,已掌握了不少吏部的貪腐證據,吏部上層官員獲罪已無可争論,隻是在是否若深究下去蕭衍一黨都難逃罪責,但蕭衍朝中勢力樹大根深,難保不棄車保帥,随便拉吏部的出來背鍋。
李景恒火速召見親信大臣商讨,各派對最終應當如何處置争論不休,以禦史大夫為首的一派主張借此機會嚴明法度,照律應當深挖到底,即便不能徹底扳倒蕭黨,也要揭露罪行以震懾朝野。
話一出立刻有人跳出來反對說此舉風險太大,蕭衍正得勢,正是敵強我弱,真撕破臉皮反而于我不利。幾經争論都各有道理,李景恒也陷入兩難。
衆說紛纭之際,謝昀卻一直沉默不語,李景恒便問他怎麼看。
謝昀謙恭答道:“臣見識淺薄,不敢妄議朝政。”
“你随便一說即可。”
在此之前謝昀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要是早先他定全然贊同裴昭所想,然而多活一遭他也不得不多思慮着些。
依他現在來看,太子如今羽翼未豐,此刻多下功夫培養勢力才是長遠之計。況且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即便對抗也不可能連根拔除,尚不可與其争鋒。
他思忖說:“殿下恩信未立,當趁此時廣積人脈,暗中蓄力,不可争一時長短。”
話一出,方才和裴昭舌辯的幾個老臣立即點頭附和。裴昭不可置信看着他,沒想過這話從能他口中說出來。
“那依你的意思該如何裁處?”
“證據一旦揭開,蕭衍便會随便拉個同黨來背其罪名,前番方文遠之事猶在眼前,如此還有多少人還肯為他效命?良禽都會擇木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