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指尖在“漕運”二字上頓了頓。
窗外雨聲漸急,她忽然輕笑:“江南官員倒齊心,連貪墨都講究雨露均沾。”
忽聽艙外傳來細碎鈴聲,八名舞姬跪在雨簾中。
為首的女子着素色襦裙,發間隻簪一支絹花:“奴婢們鬥膽求見娘娘,願獻新排的綠腰舞。”
蘭枝蹙眉欲斥,卻被皇後擡手制止。
八角雕花镂空香爐吐出龍涎香的霧,皇後溫聲道:“進來吧。蘭枝,取本宮的翡翠镯來賞她們。”
蒙蒙煙雨中,運河兩岸的垂柳籠着青霧,樓船金漆螭首上凝結的水珠簌簌墜入江面。
十二名梳着驚鹄髻的舞姬魚貫而入,跪在青石地磚上,發間個個素樸,雨珠沿着她們的發絲滑落,水漬在地闆上綻放出朵朵花影。
蘇婉伏在最前頭,襦裙外罩着绡紗,露出的一截皓腕,倒比案上越窯青瓷盞還要瑩潤三分。
她原是個清倌人,生的纖柔婀娜,色藝雙絕,如今也是一衆姐妹中最得皇帝喜愛的。
“都擡起頭來。”皇後指尖撫過螺钿屏風上的牡丹紋,金鑲玉護甲在燭火中流轉寒光。
蘇婉緩緩仰首,狐狸眼垂着,睫羽在瓷白面容投下陰翳。
她身後跟着的雲裳等女子,個個如雨中芍藥般嬌豔,卻都屏息凝神,連腕間金鈴都不敢作響。
她們原是風塵女子,雖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會吟詩作對,卻并不通曉朝政。
但若說她們當真有一個長處是尋常女子不可比,那就是識人。
上船第一日在宴席上獻舞,她們就已經知曉應當臣服何人。
這是她們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學會的保命之能。
“陛下現下如何?”皇後端起茶盞,盞中大紅袍茶湯綠褐鮮潤。
“回禀娘娘,”蘇婉膝行半步,绡紗裙裾在磚面拖出水痕,“陛下酉時三刻便歇下了。玉雨姐姐守着更漏,每隔兩刻便為陛下試一次額溫。”
她聲音清泠如碎玉,偏又裹着三分吳侬軟語的糯。
香爐吐出龍涎香的霧,皇後目光掃過蘇婉發間微微歪斜的絹花:“窗可關好了?”
“回娘娘的話,戌時落雨前便合了槅扇,隻留廊下兩寸縫通風。陛下寝衣換成雲州貢的松江棉,安息香添了三錢白芷。”她忽然想起什麼,補了句,“玉雨特意在龍榻四角壓了鎏金香球,防着夜風鑽錦被。”
皇後唇角微揚,護甲輕叩案上密函:“倒是細緻。”
蘇婉低眉順眼,不敢擡頭,隻覺皇後的目光如秋水般深邃,令人難以捉摸。
艙外忽起喧嘩,隐約傳來世安公主清脆的嗓音:“母後!聽說揚州碼頭的波斯商隊帶着會跳舞的銅人呢!”
煥遊笙玄色衣角在雕花門邊一閃,及時攔住要往裡沖的公主。
“本宮與你們說句體己話。”皇後這時并不理會公主,忽然起身,蹙金裙掠過蘇婉眼前,“陛下要胡鬧,你們攔不住。但龍體安康關乎社稷,若是讓本宮瞧見陛下醉酒後赤足追蝶……”護甲輕輕劃過蘇婉顫抖的絹花,“你們該知道,江南不缺會跳舞的雀兒。”
衆女齊齊叩首:“奴婢謹記娘娘教誨!”
雨忽然就大了起來,打得舷窗噼啪作響。
“同為女子,隻要你們不心生妄念興風作浪,本宮也不欲你們難堪。你們之中往後無論是否随陛下回宮,本宮都會好生安置。”皇後說完,擡手示意蘭枝開箱,滿匣南海珍珠滾落錦墊,随手一指蘇婉,“你留下,其餘人領賞去吧。”
一衆女子紛紛謝恩,又匆匆退了出去。
艙門将合時,世安公主泥鳅般鑽進來:“母後!兒臣想去……”
這時蘇婉正在為皇後揉肩,指尖沾着琥珀色藥膏,滿室都是清苦的艾草香。
“明日靠岸,你若好奇,就在船上看看。莫要下船了。”皇後閉目養神。
為避免勞民傷财,各處興建行宮,皇帝和皇後早早決定衣食住行仍在船上。
必要時,才會下船走動視察。
這些世安公主本就是知道的,對于母後的答複她并不滿意,還欲開口,又想到父皇這些日子實在荒唐,該是讓母後傷心了,就又收了聲。
又伫立片刻,公主見母後連眼皮都不再掀一下,隻得悻悻的退下,轉而去父皇處。
……
樓船靠岸時,運河兩岸果然彩綢漫天,雨也很懂事的暫且停了停。
除去當地官員,還有刺史夫人帶着百名貴婦跪迎,發間明珠壓得脖頸發顫。
皇後扶着蘭枝,與皇帝一同下船,也不叫起。
她金縷鞋尖在刺史夫人眼前停留三息,鞋面東珠正對揚州水師虎符刺繡的位置,忽然對立在一旁的蘇婉笑道:“你這驚鹄髻梳得好,替本宮給夫人們演示演示。”
蘇婉面色有些發白,恭順應諾。
她指尖輕顫,梳篦第三根銅齒悄然旋開,浸過秘藥的蠶絲密函貼着刺史夫人後頸滑入衣領,遇體溫即與肌膚同色。
遠處茶樓上,漕運總督的家仆悄然離開人群。
世安公主趴在船欄上嘀咕:“母後怎麼突然對梳妝感興趣了?”
煥遊笙望向碼頭石階——那裡留着幾道不顯眼的暗沉:“皇後娘娘喜愛什麼都是使得的。”
雨後的空氣清新,世安公主笑嘻嘻看向煥遊笙:“走吧煥姐姐,父皇已經準許我下船遊玩了。”
煥遊笙有些躊躇:“是否再問過皇後娘娘?”
公主擺了擺手,已經移步向下:“這有什麼好問的?父皇都已經同意啦。何況母後有事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