煥遊笙心中歎息。
不一會,慕容遙又取了弓箭,三石硬弓拉滿如圓月,箭镞破空聲驚起滿山鹧鸪,這般飒沓與煥遊笙記憶中執筆題詩的貴公子判若兩人。
不過……
煥遊笙也執起弓箭,此事她隻會比他做得更好。
……
暮色四合時,慕容遙将拾來的枯枝投入篝火,火焰跳躍間,在鵝卵石灘上噼啪作響,映照着他輪廓分明的臉龐。
他将剖淨的鲫魚串在松枝上,魚腹塞滿野茴香與刺五加葉。
火舌舔舐魚皮泛起金黃脆殼,香氣随着煙火緩緩升騰,油脂滴落火堆騰起帶着松香的青煙。
接着,剝淨的野兔也被架起,兔肉裹着層薄薄的崖蜜,在火焰的炙烤下泛起琥珀色光澤。
油脂滴落火堆的噼啪聲裡,混着野茴香與刺芹籽的焦香,引得林間松鼠都在枝頭探頭探腦。
“這荊山野兔不同隴右,”慕容遙轉動松枝,油星在兔皮上爆出細密金泡,“因常食黃精與茯苓,肉質格外細嫩。”
魚肉率先熟了。
“小心燙。”慕容遙将最肥美的魚腹放在芭蕉葉上。
煥遊笙夾起雪白魚肉,入口竟是意想不到的酥軟。
往常在宮中嘗的皆是剔骨取蓉的魚脍,這般粗犷滋味反倒更顯鮮甜。
在慕容遙的殷切注視下,煥遊笙颔首:“好吃。”
慕容遙眼中閃過滿足,想起方才煥遊笙捕魚射兔的那一手,故意笑道:“還好鄙人還有烤魚這個本領,要不然此行還真是毫無用處了。”
煥遊笙不做聲,隻是微微揚起嘴角。
她自小沒有吃過魚,原本就不太會吐刺,鲫魚雖鮮,細刺卻惱人得緊。
這會她不得不用手指從口中将細刺取處,取不幹淨的就囫囵吞下,隻是第三口便被卡了一下,她偏頭輕咳,耳尖終于泛起窘迫的薄紅。
“是我疏忽了。”慕容遙把魚湯遞給煥遊笙,又接過她手中芭蕉葉,掏出貼身匕首。
煥遊笙不明所以,捧着熱湯小口吮着,就見那刀刃映着火光在魚肉間遊走,修長的手指靈巧翻飛,竟将細如發絲的軟刺盡數剝離。
慕容遙将處理好的魚肉放回芭蕉葉上,遞還給煥遊笙,口中還不忘玩笑:“幼時随叔父戍邊,整日與隴右老兵厮混,倒學了些不上台面的本事,如今可算又用得上了。”
煥遊笙将信将疑,小心嘗了一口,确實沒有刺了,忽然瞥見匕首吞口處刻着“扶南”二字。
這發現比魚肉更燙喉,她匆忙開口,話竟也多了起來:“從前聽人說庖丁解牛,那時還覺得是誇大其詞,沒想到竟是真的。”
“阿笙喜愛肉食,倒是和我投緣。”兔腿正好烤至酥爛,慕容遙用匕首片下最嫩的脊肉。
肉片在青瓷碟中碼成蓮花狀,澆上野莓熬的酸漿,他開口解釋:“《齊民要術》記載,兔肉佐山莓可解膩。”
煥遊笙夾起一片,蜜香混着果酸在舌尖綻開,比宮中炙鹿筋還要鮮美三分。
她難得露出餍足神色,慕容遙見狀輕笑:“看來明日要多獵兩隻腌起來。”
夜色漸濃,夜風卷着山櫻吹落發間,銀河如練橫亘天際。
慕容遙自覺收拾了面前的狼藉,才解下外袍鋪在青石上:“今夜星辰甚好,阿笙可願陪我看會兒星鬥?”
閑來無事,便當是打發時間,煥遊笙自然無可無不可。
見她又恢複了沉默,慕容遙像是習慣了,兀自指着北鬥杓柄處的星團:“那是軒轅十四,昔年武德年間太史令占曰‘軒轅動,女主昌’,倒與如今……”他忽然噤聲,轉開話頭,“阿笙可知紫微垣三台星?”
煥遊笙目光追随着慕容遙所指的星空,搖頭,墨發掃過他鋪在青石上的外袍。
慕容遙以樹枝代筆,在地上勾勒星圖:“三台六星兩兩相望,上階司命,中階司中,下階司祿。今夜中階星明滅不定……”
夜風輕拂,慕容遙的話音随風被吹得很遠,煥遊笙的眼眸中映着滿天繁星。
很久以後,他溫和的話音被夜枭啼叫打斷。
煥遊笙眼皮漸沉,恍惚見慕容遙解下蹀躞帶上的玉衡佩壓住她裘衣邊角。
這一夜,也許是天地遼闊的緣故,她未夢見暗衛營的血雨腥風,反有清越埙聲萦繞,似隴西的月光漫過沙丘。
慕容遙取了錦被輕輕蓋在她身上,指尖拂開粘在唇畔的櫻瓣。
“其實我表字還有層意思。”曲聲暫歇時,慕容遙指向南方最亮的星,“扶南,亦指南鬥六星。古謂‘南鬥注生’。”
餘音消散在山風裡。
煥遊笙翻了個身,這人真是怪,明明聽者已經睡了,他還要忽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