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琉璃說完微微停頓,觑着煥遊笙的表情,見她仍舊眉心微蹙,隻得開口保證:“阿笙放心,我那機關木鸢一直跟着的,出不了什麼大事。況且這谷中的毒和蠱我都能解。”
之前與世安公主相處日久,煥遊笙大概了解這種驕縱的性格,多說無益。
何況她如今在千琉璃屋檐之下,更是因為中毒連行走都不能夠,千琉璃若打定主意要磋磨扶南二人一番,她也是無法。
不過,煥遊笙對那個叫程自言的知之甚少,僅有的一點印象還是從千琉璃的口述中得到的,也不知是否真實準确。
正想着,廊下傳來孩童嬉鬧聲。
老妪黥面蠍尾紋在暖陽下泛着青金,手中白鵑梅卻掐得極精巧,一個花環編好,便引來一陣孩子們興奮的嬉鬧。
她将花環放在一個女童頭上戴好,便開始編下一個,蒼老手指靈巧地繞過嫩黃迎春與雪青鸢尾。
見一青衫女子走過,老妪便同對方點頭緻意,口中仍絮絮不停向孩子們說些陳年往事:“當年渝州府尹的小妾被沉塘時,老身往她嘴裡塞過槟榔。”
剛得了花環的女童笑嘻嘻對着溪水自照,還不忘接話:“錢姐姐如今是百花宮的花侍首領,可威風了!”
千琉璃順着煥遊笙目光望去,為她解惑:“胡老太是因殺了牧豬奴丈夫被送了官,黥了面流放來的,在百花宮有些年頭了。當時錢姑娘是渝州府尹的妾室,因生得貌美,被污蔑私通,就要沉塘。正被去渝州辦事的胡老太撞見,就同幾個姐妹給救了回來。那時錢姑娘自覺羞辱,還哭着要跳崖,後來卻也不想走了。”
“牧豬奴?”煥遊笙不解其意。
千琉璃解釋:“就是賭鬼。那男人整日賭博,赢了就去喝酒,輸了就拿胡老太出氣,還要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一雙爹娘替他還債。”
煥遊笙颔首,目光又掃過不遠處各自忙活着的女子:“這些姑娘都是如此來曆?”
千琉璃回答得随意:“都差不多吧。阿笙瞧那搗衣的裴嬷嬷——”她指向榕樹下捶打茜草染布的老妪,“三年前她是姚州都督府錄事參軍妾室,因撞破刺史私開銅礦,被按了個‘妒殺婢女’的罪名。”
石青色布匹在木杵下濺起紅漿,那老妪腕間戴着褪色的金跳脫,分明是官家内眷才有的纏枝紋。
廊角身着五色纓絡裙,正給女童梳頭的少婦擡頭:“奴原是要配陰婚的。”
她的話音未落,一陣風起,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露出眉間一點朱砂痣豔得駭人。
“至于那小雀兒,”千琉璃旋身撩開葡萄藤,露出蜷在藤椅裡酣睡的女童,“是去歲元夕在劍南道官驿茅坑撿的。”她捏起女童脖頸間玉佩,“瞧瞧,正經的昆侖青玉,裹她的卻是發黴的葛布。”
煥遊笙垂頭看着一旁的茶盞,釉面冰裂紋映着她輕顫的眼睫。
千琉璃嗤笑着彈斷半空飄浮的蛛絲:“阿笙可知她們初見我時何等模樣?裴嬷嬷啞了喉嚨吞炭明志,崔娘子用金簪劃爛了臉,這小雀兒連哭都不會。”
回廊轉角傳來銀鈴聲,十二三歲的婢女捧着藥盅趨近,眉心貼着翠钿,步履輕盈,神态謙卑。
千琉璃奪過她手中玉杵,撩起少女衣袖,露出一截兒新舊交錯的鞭痕:“瞧瞧,這是她親爹用馬鞭抽的,隻因她不願給節度使當脔寵。”
藥霧漫過雕花檻窗,将滿庭笑語籠得影影綽綽。
兩個戴昆侖奴面具的少女追逐着掠過曲水,驚散池中銜着花瓣的錦鯉。
“還有近半年從渝州來的女郎,共二十八位。”千琉璃湊近煥遊笙耳畔,瑟瑟石墜掃過她蒼白的頸,“算上阿笙是二十九位了,不過她們沒有阿笙這樣的好命。”
她說着歎了口氣:“百花宮有意給出線索,但是渝州官員隻在渝州轄内尋人。而這些女郎的家人對她們本就是利用和抛棄,根本不會一路尋到百花宮,更不要說通過什麼考驗了。所以人人皆說她們杳無音信,是被玉面羅刹擄了去。”
最後她總結:“百花宮不要清白身,隻要帶刺的魂。”
千琉璃的話音落下,庭院裡的笑聲似乎更響了,卻帶着一絲難以言說的凄涼。
路過的紫衣姑娘揚手擲出花枝,正巧擊中偷摘牡丹的頑童額頭:“瞧這準頭,比當年在繡樓擲繡球強上百倍。”
頑童哎喲一聲,捧着額頭跌坐在地,引得周圍笑聲連連。
風卷着芍藥瓣撲進簾帳,樹上傳來鳥雀的叽喳,與庭院中搗衣聲、嬉笑聲糅成奇異的安魂曲。
千琉璃哼着南诏小調将百花晨露粥盞湊到唇邊試溫,陽光透過琉璃盞在她臉上投下血珊瑚般紅影——那姿态不像施恩者,倒像守在絕世名劍旁的鑄劍師,等着看利刃出鞘時第一滴血落在哪處。
嬉鬧聲又近了,七八個總角女童捧着花環湧來,為首的眼睛生得極像渝州燈籠攤的少女:“煥姑姑戴這個!”
她們将白鵑梅與孔雀草編成的花環堆滿卧榻,有個膽大的竟往千琉璃發間插了朵朱槿花。
千琉璃作勢要擰那女童耳朵,反被塞了滿手糖漬梅子。
日影西斜時,庭中支起鎏金葡萄紋銅鼎,煨着嶺南荔枝與洱海銀魚熬的羹湯。
千琉璃将冰鎮過的西域蒲桃喂到煥遊笙唇邊,忽聽得東牆傳來銀鈴般的争吵。
“這株魏紫該移栽到煥姑姑窗前!”梳雙螺髻的少女抱着花鋤,“《群芳譜》有載,牡丹最宜……”
“你懂什麼!”穿波斯金線裙的胡姬掀開面紗,露出當年長安東市豔驚四座的容顔,“芍藥解郁,這才配得上煥姐姐的病症。”
她指尖銀戒忽地射出絲線,纏住花枝便要強奪。
千琉璃嗤笑着擲出金錯刀,刀鋒精準劈斷絲線:“阿史那,把你從龜茲學的傀儡術收起來。”她轉頭對煥遊笙眨眼,“上月這丫頭還想在花泥裡下蠱,被我吊在曼陀羅藤上曬了三日。”
被喚作阿史那的胡姬跺腳嗔道:“宮主偏心!煥姐姐心脈裡的蠱蟲分明是我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