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我失言,不如就将此伶人,贈與母後賠罪如何?”
他帶了一抹挑釁之意,擡起頭,将目光凝于荷華臉上,故意道:
“此伶人已淨身,想必母後收下之後,定然不會再傳出穢亂後宮的髒事的。”
荷華的笑意僵在唇角,纖細白皙的手指猝然松開,原本緊握着的蒼翠玉盞瞬時滑落,“啪”的一聲,在地上碎成無數殘片。
淨身……
她的十六弟,流傳幾百年的姬氏王族的血脈,竟遭了宮刑……
當年譽滿幽京的小公子,如今,活得,連個下賤奴隸都不如。
她隻感覺自己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就像有利刃長驅直入,迸出無數血珠。荷華死死咬住下唇,連鮮豔的胭脂都未能掩飾住她面色的蒼白。
看到她的反應,玄止臉上流露得意之色。
荷華無心再和他逞口舌之快,沒有理會衆人詫異的目光,她緩步走下主位,扶起匍匐跪地的伶人少年。
對方在她的雙手觸及自己的一刻,身子如風中浮萍一般,微微顫抖。
正當荷華扶着時鳴,準備向玄止開口,表示自己願意收下這份禮物之際,一旁的席位間,突然傳出一聲:
“且慢。”
循聲看去,衆臣之中,有暗紫色朝服的士大夫站起身,向荷華拱手道:
“微臣瞧着,這伶人舞姿甚是出衆,不如就請王後割愛,臣願以黃金百兩,代二殿下向王後賠罪。”
說話的人四十餘許,面白無須,眼裡透出幾分陰冷,鷹鈎鼻甚是引人注目,正是三公九卿裡,掌管專供皇室需用的山海池澤之稅及官府手工業的少府殷苛。
在宸國,時人皆知,殷少府好男風,好娈童。
傳聞他最放蕩無度的時候,擡出他家門的少年,身下無一不是血迹斑駁。後來遭了宸王烨斥責,才收斂一些。然而依舊有侍童緻殘的傳聞不時傳出。
面對這等腌臜人物,荷華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厭惡之色,淡淡道:
“殷少府的宅子裡,樂師舞姬不計其數,不至于連一個伶人,都要和本宮搶罷。”
殷苛卻不疾不徐開口:“王後此言差矣。一般貨色易得,可有滄瀾古意,兆朝遺風的伶人,卻是奇貨可居呐——任誰,不想收藏呢?微臣,不過一俗人而已。”
字裡行間,顯然,他也認出了時鳴的身份。
不僅如此,還對他躍躍欲試。
被他的輕佻激怒,荷華握緊雙手,深吸一口氣,總算平靜下來,然而指甲深深嵌入肉裡,連滲出殷紅血珠都不曾察覺。
“殷少府,這是在宮裡,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喜好,還是……”
荷華的話還未說完,玄止忽地出聲:“我倒是覺得殷少府說得頗有意思。”
迎着荷華憤怒的目光,玄止輕輕挑眉一笑,“這樣好了,趁着今夜盛宴,大家都在,不如打個賭,三局兩勝,若是母後赢了,這伶人的身契,玄止便拱手奉上。若是少府赢了,那百兩黃金,玄止代為贈與王後。”
他凝視着她,仿佛在無聲問她:
賭上你親弟弟的未來與性命,你敢,還是不敢?
荷華正處于躊躇之間,一直沉默目睹全程的搖光突然開口:
“既然要賭,那就賭些有意思的。兒臣聽聞母後擅騎射,正好秋苑圍場最近是空着的,明日就去那裡比試如何?”
聞言,荷華微微一怔,下意識看向搖光,對方輕輕颔首,以口型無聲道:
“有我在,你放心。”
荷華的眼睑忽顫了下,垂下眸,掩飾心口的那一陣悸動。片刻後,她重新擡起頭,将目光轉向玄止:
“既是如此,本宮就應下二殿下這樁賭局,隻願屆時,二殿下能遵守承諾。”
玄止微笑:“自是。”
在内侍尖細的“起駕回宮”嗓音裡,荷華如來時那般,在一衆宮人衆星捧月的簇擁裡離開。随着她的離去,一場盛宴就此散席,有風吹來,六角的薄紗宮燈在晚風裡搖曳着,光芒微弱,映照燈下孱弱的伶人少年。
凝視着宮門外遠去的那角朱紅衣袂,少年眸光閃爍着鑽石般細碎的亮光,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在反複盤旋——
荷華阿姊,我,終于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