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時候,荷華坐在小軒窗前,緩緩梳妝。
銅鏡裡倒映出一張芙蓉面,柳葉眉,丹鳳眼,眼角上翹,下颌尖尖,小狐狸似的,靜态極妍。
她其實生得并不像靜纾。
靜纾是罥煙眉,水汪汪的杏仁眼,瓊鼻櫻唇,一看便知溫婉含情。唯有凝霜賽雪般的肌膚,與荷華一模一樣。
——幽京位于中庭北邊,近塞北,寒冷少陽,女子大多膚白,曾有文人戲谑稱其如塞上酥,想來這大概是兩人最大的相同點了。
若說荷華十三四歲,未長開的時候,憑借一身雪膚,與靜纾還有幾分相似,如今再看,即便她依舊肌膚似雪,卻已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可自從靜纾去世,她在宸王烨面前,穿紫衣,化淡妝,壓低了眉眼,硬生生将自己喬裝成靜纾,一裝便是許多年。
直到現在,才做回一些自己。
宸王烨喜歡她神似靜纾,那公子搖光呢?他究竟是看上自己什麼?
荷華不知道,也不願細想。
歸根到底,他喜歡什麼,都同她無關。她要的,隻是一個孩子,鞏固自己的地位,讓自己能順利掌權罷了。
荷華放下螺子黛筆,随意地抿了抿胭脂,喚來念薇:
“去把本宮入夏時做的那件绯紅襌衣尋來,然後替本宮梳一個堕馬髻。”
“那件嗎?會不會……太薄了?”念薇遲疑。
荷華搖頭歎息:“正是要薄些才好,快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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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裡水晶繡球燈閃爍着瑩瑩的光,仿佛一點星芒。
念薇在前方提燈而行,荷華緊随其後。兩人來到昭陽殿的時候,搖光正在竹苑書屋裡練字,屈純靜立在身後侍奉。
他今日臨摹的是《戰國策》的第十七篇,講述的是兆武君立太子的事迹。
兆朝未式微之際,兆天子的太子,被稱為共太子,為諸侯國太子之首。共太子去世後,兆武君沒有從五個庶子之間确立誰為太子。宸文王聽取謀士的建議,決定誰當太子,便給予對方更多土地來支持他。
後來在宸國為質的公子若想當太子,便派人賄賂宸文王相國身邊的人,讓對方告訴以自己的才幹,留在宸國将對相國不利,于是相國派人支持公子若為共太子,最終公子若也如願當上太子,并在兆武王去世後,登上兆天子之位。
這段事迹被史官特意記錄下來,誇贊公子若心智謀略的同時,以作為宸兆兩國交好的證據。
但隻有宸國王室才知道,公子若的登基,本就是宸文王的計策之中。實際上,隻有公子若成為兆天子,宸國才有更多發展可能。
因為,公子若在宸國當質子時接受的教育,本就是……為了将他養廢。
而公子若登基之後,确實如宸文王預料的那樣,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為兆朝的由盛轉衰,埋下伏筆。他的兒子,便是後來發動合縱伐宸之計,在夏國被滅,兆朝元氣大傷後,不得不遷都的兆靈王。
想起這段往事,搖光唇邊有隐約的冷笑。
所謂天下之勢,便是你以為自己運籌帷幄時,永遠有人比你棋高一籌。既入棋局,就要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未戰而廟算勝,方為存亡之道。
他如此想着,執筆揮毫,墨鋒折落,起承轉合,書盡七竅玲珑。
終于停筆。
鋪開的白絹上墨迹淋漓,搖光微一擡眸,屈純正要為他呈上沾滿印泥的玉章,不料有扣門聲,在屋外輕輕響起。
兩人均是一怔。
夜深人靜,子時已過,這個時候,會有誰來造訪?
屈純前去開門。
如水的月光裡,念薇收起繡球燈,向他斂袖行禮,“見過屈公公,我們小君有話同大公子說。”
搖光凝眸,正看見念薇身後,頭戴風帽,籠着皦玉色鶴氅的荷華。
他微微颔首,示意屈純退下。向搖光行禮過後,念薇一并告退。
一時間,屋内隻剩下荷華與搖光二人。
搖光似笑非笑,“母後?”
荷華卻沒有應聲,摘下風帽後,她緩步上前,及至他跟前,從鶴氅下取出細長的雙耳白玉壺。她問他:
“大公子這裡可有酒杯?”
搖光揚唇,從博物架上取下兩個造型古樸的青銅爵。
荷華執着玉壺,正要為搖光倒酒,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腕。
“母後若要邀兒臣飲酒,總得告訴兒臣,這是什麼酒吧?”
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她心下一驚,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不料卻令胸口的衣結散開。
鶴氅齊齊滑落。
因為質地薄而透明,原本襌衣都是罩在曲裾之外,然而這一次,荷華裡面,除了一件绯紅的薄紗襌衣外,便再無一物。
有風拂過,窗棂透出竹影簌簌,荷華下意識抱緊了雙肩。皦玉色的鶴氅堆在她的腳下,猶如砌雪。
他突然口幹舌燥。
似是下定決心,她終于仰起臉龐,迎着他的目光,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