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答。
默然片刻,他又道:“或者說……我曾帶兵平叛,屠戮你的親族,内心深處,你……其實也怨恨我。”
荷華總算從他的懷裡支起半個身體,定定看他。
眸光流轉之間,兩人眼底的情緒都是隐晦不明。許久,她總算開口,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
“為何突然問這個?”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
她移開目光:“都過去了。現在我是宸國的王後,是你的……嫡母。”
仿佛是被“嫡母”兩個字刺痛,他的眼眸閃過一瞬的黯然。耳畔仿佛再度回響起容太後的那句:
“無論她是兆九公主,還是宸國王後,姬氏荷華,永遠都不會是你的盟友。”
所以……哪怕他們在火海裡生死相依,哪怕他們已經有過夫妻之實,自己依然無法真正進入她的心裡嗎?
搖光閉上眼,坐直了身體後,他拿過一旁的玉壺,仰頭一口接一口飲酒。透明的酒液順着他修長的脖頸流淌進衣襟,很快濡濕了一大片。
酒勁上來,他面上浮現出雲霞般的淡淡紅色,凝視着眼前的王後,他彎了彎唇,臉上再度挂着一抹悠然的笑意,說不出的風姿博雅。
就在荷華皺眉想要奪過他手裡的酒壺時,搖光突然傾身向前,将她壓倒在紫檀木的矮案上,雙唇滑過她白玉般瑩潤的耳垂,厮磨輕咬,酥麻的感覺如同觸電,一瞬間充滿全身。
“是啊,你是我的嫡母,可現在……我卻成了你的裙下臣。”
“搖光!”因為他的動作和略顯輕佻的對白,她面容薄紅,别過臉。
他卻沒有在意她的惱怒,細密的吻痕一路向下,像是蜿蜒而過的蛇。許是動作太急促,他的衣帶鈎撞在她腰間懸挂的玉飾上,叮叮玲玲,似密集的雨點敲打着窗棂,清脆又綿密。
她閉上眼,再次看見自己初次侍奉宸王烨後醒來的那個清晨,白雪紅梅,有風拂過,花瓣星星點點落在冰面上,仿佛火焰欲燃。
朝朝暮暮,雲雨欲來。
可她和他哪來什麼的朝暮。
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竊取而來,不見天光。
燈火被揉碎成無數細碎的金箔,随着起伏的人影而搖晃,恍惚之間,她似乎聽見他的歎息:
“母後,如果你真的沒有放下……沒有過去……那就恨着吧。”
“長長久久地恨着。直到……我們都化為屍骨的那天。”
恨比愛久遠,比遺忘更刻骨。
齊氏搖光,自出生起,蒙受聖人教誨,向來循規蹈矩,君子端方。十二歲時,以一篇《京華賦》聞名于諸侯國,位列中庭四公子之首。
她是他一生唯一一次越矩。
如美玉裂紋,如明珠蒙塵,如詞藻華章付之一炬,卻也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不肯松手。
他們在愛恨裡糾纏,欲望裡沉淪,看不到希望的明天,卻又固執等待黎明的升起,哪怕拼命眺望,隻有一絲微光。
少時看古籍,見故友問聖人:“汝安知魚樂?”
從前懵懂,隻覺得悲喜并不相通。如今卻明白,濠水橋上見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亦是子之樂。一如那年他和她在太極殿外初遇,是色授魂與,心動神念,也是一生劫起,以身入情局。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銀白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棂,一寸寸地挪移,光影在紫檀的木地闆上勾勒出長夜消逝的痕迹。
荷華醒過來時,搖光已經不見蹤影。
不知道第幾次,他踏着夜色與月華而來,又在冉冉朝陽升起前離去。
似乎每次兩人相處,都是在暗不見五指的夜晚。陽光之下,她和他永遠是母子,是君臣,是禮法相隔,男女有别。
荷華搖了搖頭,将那些紛亂的思緒趕出腦海。
想起一會宮人将至,她随意地披上一件狐裘,赤足走到案幾前,準備收起血書。突然,她的眸光定住,血書一側,放着小巧精緻的令牌,并以搖光的手書:
“明日午時,滄浪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