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将至,紫宸宮沉浸在熱鬧非凡的迎新氛圍中。
還未破曉之際,宮中的宦官與宮女們就已經在星星點點燭火的照耀下,忙碌起來。他們身着嶄新的深衣,沿着深紅的宮牆穿梭,神色匆匆卻有條不紊。
“聽清楚了嗎?小君喜好紅色,鳳梧殿這邊隻能系紅綢。”念薇站在廊下,雙手叉腰,指揮着殿前的宮女。
在她的囑咐裡,十幾名宮女手持彩綢,将豔麗的綢帶系在立柱之上,微風拂過,紅綢迎風飄飛,如同流動的朝霞。
另一群宦官則小心翼翼地擡着各式各樣的青銅禮器,放置在大殿的特定位置。青銅鼎上雕刻的饕餮、夔龍等紋飾,在燭火的映照下仿佛要撲出來——當年夏王向兆天子求九鼎,花了無數人力物力,三迎而不入國門,氣得夏王好幾年都不曾去兆京朝見天子,不曾想九鼎最後卻落到了宸國境内。
與此同時,寝殿層疊如雲霧般的羅帳裡,荷華側身而卧,似幽蘭靜靜綻放。烏黑的秀發如瀑般散落于枕畔,與九華蒲萄的錦衾相互映襯。錦衾上以金線繡出的繁複鳳鳥紋,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然而,如此安甯的景象裡,荷華始終眉頭緊鎖。
她又夢到了兒時在幽京王宮的景象。
依稀還是清荷小苑的那株扶桑樹下,乳母奚夷摟着年幼的自己,一邊拍着自己的背,一邊低聲哼唱着迎新春的歌謠。
“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壽而康,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扶桑樹枝葉葳蕤,金粉般的陽光穿透碧綠枝葉的縫隙灑落在奚夷身上,映得她整個人的輪廓都帶着一層溫暖的光色。
荷華張了張口,想要喚她一聲“乳母”,淚水卻潸然而落。
奚夷溫柔地注視着她,擡手拭去她的眼淚,“我的小公主,一定要長樂未央呀……”
“奚夷别走,奚夷!!!”
她用盡全力呼喊,然而眼前人的面龐卻漸漸模糊,連帶着周圍的一切景象最終隐入茫茫白霧之中。
“做噩夢了?”
銀燈透過薄紅紗簾,一雙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
她倏地抓住他的手。
睜開眼,朦胧的暖黃燭火照耀下,白衣黑發的青年靜坐在帳邊,整個人好似一尊玉像。
搖光垂眸看她,眸色溫和,“我在這裡,别怕。”
月白綢緞的亵衣貼在身上,帶着微涼的觸感,她從床上坐起,喃喃道:“我……我又夢到乳母,她說要我長樂未央。”
一縷細細彎彎小勾子般的黑發貼着少女雪白的面龐,一時不知是被淚水還是汗水所濡濕。他伸手替她将發别到耳後,柔聲勸慰道:
“新年将至,想必她一定很挂懷你,故而托夢。”
荷華卻不言不語,瞳孔空茫,仿佛精緻的琉璃珠子。一側,青銅香爐輕煙袅袅升騰,散發着馥郁的龍涎香氣息,于是她整個人也好似籠罩在紗籠般的香霧裡,美人如花隔雲端。
搖光亦是沒有多問。
——自從上次他在長門園的暗道裡發現暈倒的荷華,他便派人去背面的秋岚山探查過,最終探查的結果是兩具被獵犬撕咬過的屍身,一男一女,男性的服飾疑似兆朝王族。
不出意外,這兩人定然是荷華的親眷。
而這一切,也定然與纾夫人留下的籌謀有脫不開的關系。
但因為荷華回來後便高燒不退,他并不想揭開她心底的傷疤,隻是讓人好生安葬了那兩具屍體。
來日若她想說,他自會聽,若她不想說,那也無妨,他總會自己查清楚的。
他不希望她再度因此流淚。
想到這裡,他溫聲道:“三日後便是迎新大典,屆時母後要同兒臣一起向群臣慶祝新春,織室令那邊已經呈上了新制的鷩衣,母後試試吧。”
擡眼看去,紫檀木的衣架上,懸挂了雲錦裁制的鷩衣,主色調為尊貴的玄黑色,象征宸國所推崇的水德。上衣繪有華蟲、火、宗彜三章花紋,下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紋。腰間一條寬約三寸的玉帶,玉質溫潤細膩,色澤潔白無瑕。玉帶扣由純金打造,雕刻着精美的蟠螭紋,蟠螭身形矯健,相互纏繞,尊貴無匹。
“念——”荷華剛想喚念薇過來為自己更衣,搖光卻緩步上前,取下鷩衣,披在她身上,為她系上重疊繁複的衣帶。
很難想象他一個自幼養尊處優,事事都要人精心服侍的公子,會有親自服侍别人穿衣的一天,荷華不覺眉梢輕揚。
留意到她神色的變化,搖光微笑着解釋:
“在邊關的那些日子,大部分事情我都是自己動手。”
回京以後,他鮮少提及自己流放邊關的那半年時間是如何過來的,荷華微微一怔,忽然就想起,重逢後的那天,青年微黑的膚色與向自己行禮時掌心的薄繭。
“好了。”搖光的話打斷她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