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支離破碎的線索,就在容太後的講述裡,被一點一點串聯起來,也愈發勾勒出靜纾當年的絕望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定。
“……是,陛下當年迎娶你與你姐姐,是為了得到連珠弩的技術,然後借着迎親,在幽京安插更多的耳目,帶回王畿的軍陣布防圖。”
容太後平靜地說着,眼裡有諷刺的笑,“我們的陛下是個講究的人,對他來說,迎娶多少位兆朝公主,都不如他攻打兆朝,一統天下的未來更重要。不僅如此,在兆朝徹底覆滅前,你姐姐,必然不可能成為宸國的王後,哪怕有了孩子,孩子也不一定能平安長大。”
她擡起眼,注視着荷華,“兆九公主,兆朝的覆滅,你姐姐的死,确實是為你掃平了通往後位的最大障礙啊。”
“尤其是你姐姐,”容太後似笑非笑,“長門幽禁不見君,死前卻有書信至,君王的一點憐憫與愧疚,足夠保你後半生的榮華了。”
荷華沉默不語。
即便已經猜出這個真相,但真相太過鮮血淋漓,幾乎讓她窒息。
容太後又問她:“我身邊最後的宮女,竹苓被處死前,她告訴我,搖光已經被陛下重新立為太子,是真的麼?”
荷華點頭:“他護駕有功,縱然陛下心有不願,但群臣上書,隻能如此。”
還有一點她沒說,宸王烨大病初愈,掌權不穩,而他沉睡的這半年光景裡,搖光已經迅速在朝廷上培養出一批屬于自己的勢力。
哪怕是君王,若無人支持,也隻是獨木難支。
容太後自然知道這點,她蓦地輕笑一聲,“搖光果然是有手段的。”
“不過——”她話鋒一轉,“那孩子倒是對你癡心一片,你應該是知道吧?”
荷華咬了咬唇,道:“大公子至孝純笃,敬親有道。”
“在哀家面前,你還說些假話做什麼?”容太後輕嗤一聲,一針見血地道:“他也想讓你做他的王後。”
荷華再度沉默。
容太後又道:“若是陛下殡天,以搖光的手段,給你安個新身份倒是不難。你呢?是想繼續當宸國的王後,還是太後?”
面對如此尖銳的問題,荷華的心髒瘋狂地跳動着,她知道容太後在說什麼,若是不出意外,這兩個選項,都極有可能成為她的未來。
許久許久,她總算擡起眼睛,凝視着面前這個名義上在宸國至高無上,卻衰老孤寂得猶如一片枯葉般的婦人,一字一頓地道:
“若我要當宸王呢?”
聽見荷華的回答,容太後整個人微微一震。
她不可置信地注視着她,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得很!”
她終于知道,她的兒子,她的孫子,愛上了什麼樣的女子。
蓬勃的野心與滋生的權力欲望,讓她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在各種各樣的厮殺裡,逐漸變成整個宸國境内都不容小觑的怪物。
和她的兒子,她的孫子一樣的怪物。
她突然又想,若是當年,自己也有膽量手握權杖,而不是縮在甘泉宮裡,舒舒服服做一個高枕無憂的太後,她的情人,她的幼子,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但容太後不知道,合格的政治家,永遠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因為對于他們而言,權利的遊戲,永遠高于個人感情。
王座之下,皆是白骨。
心底長長歎息一聲,容太後轉身,“你走吧,你想知道的,哀家都告訴你了,但你往後的路如何,哀家給不了你半點建議。哀家隻能保證,不會将這番對話傳出去。畢竟——”
她微微擡頭,仰望那弧弦月,就像仰望容國境内屠殺母族的鐮刀:
“宸國的未來如何,已經和哀家,全然無關。”
荷華向她鄭重行禮:“願太後福澤綿延,聖體康安。”
離開冷泉台前,荷華向身後看了一眼,月色下的冷泉台寒霧彌漫,亭台的陰影被月光拉得老長,透着徹骨的冰冷。
就像一個活着的墳墓。
所以,她改主意了。
搖光正當盛年,一旦宸王烨去世,哪怕自己的孩子出生,搖光都是下一任宸王。
更何況,論心機謀略,她不一定是搖光的對手。
所以,還不能急。
她要慢慢等她的孩子平安出生,等朝野上下都是自己的人,等搖光與宸王烨鹬蚌相争,鬥得你死我活,然後等一個合适的時機……
她決不能重蹈容太後的覆轍。
“小君,鳳鸾春恩車到了。”念薇在帷幕外提醒道。
荷華放下梳子,隻是凝視着銅鏡,仿佛能透過銅鏡,看到容太後的面容——那樣的蒼老、衰敗與無能為力。
然而眨了眨眼,鏡子裡的人重新變成自己,一個年輕的,知道如何避開錯誤選項,還擁有着無限生命力的自己。
荷華起身,“扶本宮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