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七郎伸出食指豎在唇前,又擺擺手,示意倚桐退下。
剛巧此時路過一座假山石,蘇蘊宜隻把那石頭當做是裴七郎,提起裙擺擡腳便踹,“姓裴的,你真是可惡!可惡!可惡!”
身後忽而一聲輕笑,随即撲面一陣青竹香風,蘇蘊宜忽覺眼前一黑,待回神時,整個人已被壓在嶙峋山石上動彈不得,偏生兩眼被蒙住不得視物,所能感知到的隻有身前那人近在咫尺的鼻息,和他透過薄衫傳來的體溫。
一驚之後,蘇蘊宜迅速回神,身在吳郡蘇氏宅邸内敢如此膽大包天,而倚桐在側卻毫無聲響,此人是誰她自是心知肚明,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用了方才踹假山的力道擡起一腳踢在裴七郎的小腿上。
裴七郎果然“嘶”地疼得倒抽氣,卻不曾挪開身子,隻放下捂着蘇蘊宜眼睛的手,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卿卿怎的如此狠心?竟對我下如此毒……腳。”
蘇蘊宜冷笑,“原來是表哥啊,我還當是哪個見色心起、狼心狗肺、沒臉沒皮的登徒子呢。”
被指槐罵桑了一通,裴七郎非但面不改色,反而伸手捏起她的一縷秀發于指間把玩,幽幽歎道:“與卿卿數日未見,在下心中實在思念,還望卿卿見諒。”
仿佛他們真是什麼兩情相悅的眷侶一般。
蘇蘊宜不悅地拂開他的手,低低斥道:“裴七郎你發什麼癔症?你叫我做的事我已經辦成,你我錢貨兩訖,你還來找我作什麼?!”
“卿卿此言,真叫我傷心。”裴七郎道:“什麼錢貨兩訖,倒像你我之間不過交易一般。”他話雖如此說着,手上倒松了力道,往後退開兩步拉開了距離。
蘇蘊宜趕忙低頭整理秀發,聞言瞪他一眼,“難道不是嗎?”
裴七郎嘴角浮笑,壓低聲音道:“可我記得,那夜卿卿孤身到訪,說的卻是我心悅七郎,隻願将此身……”
“住口!”蘇蘊宜面紅耳赤,慌不擇行地捂住他的嘴,“不許再提那一夜!否則我……我還踢你!”
“……”裴七郎隻好眨眨眼睛,表示自己已經知錯了。
蘇蘊宜恨恨松開手,不耐煩地問:“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若再不說實話,我這便走了。”她自然不會相信什麼“數日未見,心中思念”之類的鬼話,裴七郎此人,無利不起早,專程來此堵她,必然是有事。
果然,裴七郎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今日那場火燒得離奇,想來向卿卿讨教一番。”
蘇蘊宜闆着臉道:“我年幼時便發現,以銅鏡引日光至紙、絹紗、幹草等易燃之物上,可使物無火自焚。加之這些天我夜觀星象,隻見夜無浮雲,我便料定今日是個大晴天,于是定下此計,提前一晚前去糧倉寫字,并命侍婢趁父親祭祀之時以鏡引火,造此靈異之象。”她側頭瞟了眼聽得入神的裴七郎,“如何,還有什麼要問的?”
裴七郎問:“那字迹又是何解?”
“因為我是庶出,生母卑賤,自幼為人輕鄙,彼時祖父尚在,為了讨他的歡心,我曾下苦功學過他的筆迹。”蘇蘊宜自嘲地勾唇,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不過學祖父寫字算得了什麼,為了能在這深宅大院裡活下去,更下賤的招數,我不都用了?”
慣常含笑而視的裴七郎此刻卻沒有笑,他說:“卿卿,掙紮求生之舉,無有貴賤之分。”
蘇蘊宜難得地愣住了。
裴七郎負手挺身而立,眺望遠方,身姿颀長挺拔之餘,竟有隐隐威儀。他道:“至于嫡庶之分,更是可笑,同姓同父,何來高低?此前大錦以洛陽為京,據有南北時,隻論才華出身,鮮少有人提及嫡庶。如今重嫡庶而輕學識,無非是因為朝局衰敗,東平魏氏一家獨大,衆世家子為争蠅頭小利,彼此拉幫結派、互相攻讦,嫡庶、師從、祖籍……都不過是他們用來排除異己的工具,卿卿聰慧,又何必将其放在心上?”
蘇蘊宜心有觸動,但還是嘟哝:“你這樣說,還不是因為你是嫡子?若你也是庶出,便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了。”
“卿卿,我亦是庶出。”裴七郎回過身來定定地看着他,“我母親隻是父親身邊一個極為普通的妾室,父親在時,我因為身子病弱,是衆兄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存在——可我依然有了今日。”
裴七郎嘴角再度浮起笑意,他一字一頓道:“世人矚目,萬衆敬仰。”
他說話時忽而起風,揚起衣袂發帶,而裴七郎傲然而立,竟有炫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