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京城。
大盛與北狄的對峙還在遙遠的廣信繼續,京城的生活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最初的恐慌和擔憂随着時間褪去,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北方緊張的局勢。
自從穆嘉辰去了遼東後,昌武帝便很少往魏貴妃那邊去了。在宮裡生活了半輩子,魏貴妃已經習慣了這份冷落,如今六宮之權在她手裡,昌武帝也沒有再新娶皇後的打算,她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再怎麼樣也不會完蛋,于是便在這份冷遇中享起清閑。
她每天按時去看看大長公主,管好後宮衆人的衣食住行,剩下的時間養養魚養養鳥,倒也是舒坦的日子。她如今也看開了,就連今日在大長公主那邊看到曾經的死對頭玉妃也沒覺得惡心。
看着她不再年輕的容顔,魏貴妃沒什麼情緒,她沉默的坐在一旁,聽着玉妃費盡心思讨大長公主開心,覺得沒什麼意思,待了一會兒,主動告退。
比起玉妃,她還有的忙。
前段時間,祁嬴送重傷的林季會平州養傷,昌武帝送了一份賞賜過去,将祁嬴正式任命為遼東守軍右将軍,成為穆嘉辰麾下的大将。他把祁嬴壓在遼東,又讓穆嘉辰連發急令叫他回去。等到祁嬴一離開,昌武帝便派人将林季接回京城,連着長公主一起接進了宮。
魏貴妃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
遼東此前的困境讓他知道,穆嘉辰目前還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他想要穆嘉辰接手廣信和遼東,現在還不是合适的時機。正因如此,他必須把祁嬴放回去,遼東那邊還需要祁嬴。
所以,他需要像困住廣信侯一樣,将祁嬴也死死困住。
用恩典的名義将長公主和林季接進宮,實際上是一種并不隐晦的威脅。
她擡起頭,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
大盛已經不是太祖在時的大盛了。
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開始懼怕,他的權威正在慢慢的衰減,他也害怕,有一天這高樓會轟然倒塌。
“過兩天是長公主的生辰,陛下要擺宴慶祝,你去将我那件墨綠色的衣裳找出來,提前熏好。”迎着冬日的冷風,魏貴妃對侍女說道。
這段時間大大小小的宴席都由魏貴妃來安排,唯有這一件被大長公主攔了過去。她說心疼魏貴妃忙碌,轉頭卻将玉妃叫過去幫忙。侍女想到這件事,還有些不平,忍不住說道:“明明娘娘對她的事情那樣盡心,她卻轉頭找來玉妃幫忙,這不是踩娘娘的臉面嗎?”
“這宮裡不允許誰一家獨大,前段時間我出了風頭,現在玉妃就該起來了。陛下不就是在玉妃得寵的時候,忽然把這鳳印交給了我嗎?”魏貴妃說,“去吧,辰兒前幾日來信,說他也會回來,你讓小廚房準備好他喜歡的菜,等到宴會結束,我們母子好好聚聚。”
侍女應聲離開。
但等到長公主壽宴那日,穆嘉辰卻沒有回來,他來信說在路上耽擱,等到了京城自然會去看母親。魏貴妃看着信,說不失落是假的。自從那個宮女的事情被曝出來後,她非常害怕因為這件事影響兩人的情分。無論如何,她在後宮的地位需要這個孩子的支持。
當然,在前朝,穆嘉辰也需要魏貴妃母家的支持,于是他們這對後天母子就這樣稀裡糊塗的過了下去。
魏貴妃看着那封信,端詳許久,慢慢歎了口氣。
“走吧,我們……”她正欲起身,但就在将信放下的那一刻,桌上的茶水洇濕紙張,一行小字自空白處慢慢浮出。
“切莫驚慌,保護陛下。”
魏貴妃動作一頓,又重新坐下,摸摸發髻,借口落了簪子将侍女支走,又拿起那封信。
她細細讀過那一行字,從那簡短的一行字中看出了危機和殺意,那一瞬間,魏貴妃脊背發涼,手指卻微微顫抖起來。
她将那封信扔進炭盆,擡眼看向窗外。
冰涼的風裹着細白的小粒,打濕院中那顆常年不開花的老樹。
這是京城的第一場雪。
……
皇帝的宴會向來隆重,哪怕隻是一場家宴。
林季的傷雖然在平州養好了大半,但終究是重傷一場,傷了身體的底子,這幾日一降溫,他就有些風寒的迹象。祁嬴臨走之前,将公西策留在他身邊,長公主宣了他進宮,給林季開了不少藥,本想用此理由幫他推辭掉這次宴會,林季卻拒絕了。
“我沒事的,”林季喝了藥,苦的想要原地轉圈,顧忌長公主在場生生忍住了,“殿下,這是大長公主操辦的宴會,我不去,不太好。”
聽到大長公主幾個字,穆妤臉色變了變,她看着林季,不再說别的,隻是好奇的看着他。
祁嬴小時候和林季完全是兩種風格,她沒養過林季這樣好玩的小孩兒,就像看看他能憋着那苦到什麼時候。林季忍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坐在那一直喝茶水,用衣袖遮掩着皺成一團的臉。
穆妤滿足了,大手一揮,說:“走,去會會他們。”
昌武帝此前從未給她辦過壽宴,就算是祁嬴和林季不提醒他這件事,穆妤也能察覺出不對。來到殿上,她看到昌武帝坐在主位,身邊坐着大長公主,不遠處,是昌武帝唯一封王的胞弟安順王。
自宣王死後,和宣王府有關的人死的死沒的沒,幾年下來,隻剩下昌武帝這個小胞弟平安長大,封了個安順王,放去延州附近。延州地遠,穆秀隻在他封王那年見過他一面,對此印象深刻,是因為他封王那年,正是她生下祁嬴,被昌武帝從廣信接回來那年。
安順王和她不熟,兩人寒暄兩句,便落座。殿内還有玉妃和三皇子,林季坐在穆秀身邊的空位上,正對上三皇子探究的目光。三皇子穆嘉禮看着林季,忽然露出一個笑。
林季與穆嘉禮接觸不多,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上輩子。穆嘉禮和玉妃不算是難纏的對手,卻也不是等閑之輩,當初與穆嘉辰聯手時,林季對付他是廢了力氣的。
“林公子,近來身體可好?”穆嘉禮突然發問。
“多謝三殿下挂念,承蒙陛下關照,我的傷已無礙。”林季說道。
穆嘉禮笑了兩聲,對林季眨眨眼睛:“京城風涼,林公子還是多上些心較好。”
他這話來的突兀,看着穆嘉禮舉杯,林季不動聲色的回敬,酒杯端到嘴邊,心卻猛地一沉。
這杯酒的味道,實在是,有些熟悉。
香甜,誘人,卻緻人性命。
十多年前,是同樣的酒端到了祁嬴身邊,引誘着他喝下去。十多年後,同樣的情景再次上演。
昌武帝看着林季動作一頓,臉上表情變了變,他餘光看着大長公主如常的臉色,心中冷哼一聲。他想不到自己的姑姑也存着别的心思,臨到生命的盡頭才與他談成一筆合作。但他更沒想到的是,當年的毒藥,她手中居然還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