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人口唇泛白,汗鬥大如豆,那薄唇一張一合,喃喃着“禾原……禾原……”
“……禾……原……”
聲音很小,卻還是直直往李四耳中鑽。
李四一聽到這個地名,手中的粗瓷碗徑直下落,“碰——”的一聲摔落在地,咕隆咕隆滾的好遠。
“怎麼了怎麼了?!”周衡濟急忙撩起簾子,身後探出兩張蒼老的面容。
這兩人不過是附近山脈腳下的尋常夫妻,無兒無女,男耕女織,維系着一家的生計。
這家人姓張,張大伯原先是從昭華台外五十裡地遷來的流民之一,好不容易找到戶人家做活,才能有的一口飯吃。張大娘則是附近人家的女兒,兩人年輕時看對了眼,就在了一起。
李四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能願意給他們一粥一飯的人,找到一個能夠了落腳的地方。
眼下李四隻好抿嘴,裝作若無其事道:“……無事……不過是有隻蟲子,一時不察被叮了幾口。”她勸慰着他們沒有事情,這才打消他們的疑慮。
她面上不動聲色,可是李四心中卻是驚濤萬分。
她看着沈自明慘白的面容,思緒和記憶拉入深海。
倘若是天啟十八年間的人來回答這個問題,那麼答案很明顯就是顯而易見的。
沈大人沈自明锒铛下獄——罪名是無故監禁官員,貪污糧饷,延誤疫情。
人是被關進大牢裡面的,家也是被搜了個一幹二淨。
他家幹幹淨淨,倒是剩了有司不少的力氣。
這幾個罪名再怎麼樣都和沈自明扯不上一點關系,可是他就是這樣被,判處了這個罪名,身處牢獄之災中。
連同朱筆禦批此事的人也不相信。
說實話,要說這幾個罪名細細說起來,昭華台上上下下,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
每個人的手裡面或多或少的沾染這一些不該碰的底線。
禾原,那是沈自明呆了整整八年上地方。
禾原多石少水,向來都是尋常人避之不及上蠻夷之地。
他在那裡天高皇帝遠,重農桑,輕徭役,種果樹,平豪強,勸風俗,辦學堂,幾乎是嘔心瀝血的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獻給了禾原。
讓禾原這個名不經傳的地方一下就進入了衆人的視線當中。
都說京都做官好,人當大官有錢花,千白花銀雪紛紛,爹娘雙雙把淚瞧。
父母官,心頭寶。
百姓誇,誰家好。
人人盼着好官,可是也都害怕這種人的到來。
原因很簡單——這樣的人到來,看顧着平民百姓,可是利益就那麼多,多了他們的,自然也會分少了某些人的。
他不懂他們的做法,也不會‘懂事’的按照的約定俗成的規矩辦事,平白無故的給每個人惹了很多麻煩。
他們的爪牙和胃口早早的就被一切給喂大了,長久的将一切吞噬着,久而久之就被不是自己的東西當做自己的,把不該伸手的地界看做可觸碰之地。
于是天大的錢财也滿足不了他們貪心的胃口。
他們化作深淵大口,吞噬着一切他們能夠吞噬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牛啊,羊啊,馬啊,它們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每當厄運找過來的時候,都隻能晃動着幹癟的身軀,微微顫抖着,向不知名的神靈祈求。
最後帶着痛苦去往他們信奉的極樂。
真是可笑至極。
明明之前沈自明總是和嘉興公主不對付,嘉興公主的做法總是會被他針鋒相對,可是在他即将要被送往法場的時候,那些贊頌他的,稱贊他的,歌頌他的人。
全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聽了公主府的人來報,李四不忍心這樣的一位‘老朋友’離去,尤其是以一種極其不體面的方式離去。
到了最後,願意來看他的,也就隻有這位聲名狼藉的公主一人。
地牢很濕,水汽很重。
雖然看守他的獄頭對他有些心懷不忍,可是人都完完全全地給你請進大牢裡面了,也自然不是讓你能夠輕輕松松帶着的地方。
幹癟的稻草堆散發着一種潮濕腐爛的味道,到處都是一種沒有晾曬幹淨的黴臭味,熏得人腦袋疼。
隔間牢房中住着些永遠都見不到太陽的人,他們手腳上的鐐铐,困住了他們向往自由的心靈和思想。
被拿下大牢獄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案子在身,沈自明的‘案底’在這些人眼裡簡直就是小兒科的存在。
一片昏暗當中,不知道什麼動物爬過去閃過了一點黑影,傳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聽着讓人無端感到毛骨悚然。
沈自明盤腿坐在地上,衣襟松散,露出脆弱不堪的頸脖,一片雪色,他阖着眼,不曾看李四一眼,道:“……此地非公主這樣的人物來的地方,公主還是快快請回吧,免得沈某污了殿下的眼。”